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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讨厌我吗?”
田娜看着她,眼里没有畏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清澈的好奇。
早秋咽了口唾沫,环抱住胳膊,“为什么这么问。”
田娜摇摇头,她把桌上的筷子摆正,“你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这个问题令早秋哑口无言。过去的过去,她问过自己无数遍,答案是可悲的。她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对孩子的期待生下田娜,她是因为无知才生下田娜。
村里大部分女人也不是因为爱情生下孩子,说起来无知的人不止有她,为什么偏偏她最抵触?早秋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没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人。
大家都说,生孩子是延续香火,延续的是自然是男方的香火。她,还有其他做了妻子的女人,生了孩子的女人,不过是延续香火的工具,靠牺牲自己促成别人一桩美事。
当然,这种话早秋只能在心里想,无法对外人说。如果被母亲或者其他人听见了,会觉得她是疯子,是颠婆,尽说些丧尽天良违背常理的话。
早秋不想做工具,她的内心有不可说的熊熊的野望,她还年轻,浑身散发着力量,不想像蜡烛一样在这个地方、这个家庭、这个母亲的身份上,把自己燃烧殆尽。她读了很多书,第一次知道原来无论是哪个世纪、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她这样的遭遇,都有她这样的烦恼。
她们靠着不死的决心和勇气冲破枷锁,寻找内心的真理。这些故事带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让早秋的心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宁静,她越来越狂躁。
她冒出了可怕的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改变,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小渔村,认为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这令她感到难言的振奋。然而,现实是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依旧呆在这个小渔村,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
现实和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早秋经常崩溃,在深夜痛哭。
看到田娜,就会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被困,在重蹈覆辙,在走每个无知女人都在走的路,这个现实让她失去力量,让她从内而外的感到沮丧。
更不用说,田娜是田华的孩子,虽然是她生的,但根本还是田华的孩子,不是她的,她只是负责生产而已。田娜的存在仿佛时刻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作为工具所具备的那些属性。
无私奉献,贤良淑德。
早秋最终什么也没回答她。
有人跑到家门口,对着她说:“成早秋,你男人晕倒了。”
田华在出工的路上晕了,被路过的村民看见,大家围成一团,拍他叫他,怎么搞他都不醒,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终于有人说抬去医院,这才搬来些工具,把他运到了诊所。
诊所里的医生说治不了,立马打了电话,田华又被送到了县医院。
早秋带着女儿赶到医院,医生对她说,是胰腺癌晚期。早秋不知道胰腺癌是个什么病,但听得懂晚期,她问田华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就这么几个月了,又质问她早前没发现异常吗。
早秋不懂这些,只知道田华早几年一直说肚子疼肚子疼,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出了肾结石,医生说是肾结石导致的腹痛,结石算不上什么大病,田华本人也不在意。
早秋和田华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情谊,她是在父母的牵线下才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他也同样。如果没有婚姻关系,俩人不过是熟悉一点的陌生人。没有爱,也谈不上情。
几年的夫妻积累下来的也只有对病人的同情,早秋最后照顾了他一段日子,两个月后,田华走了,他和他爸爸、妈妈一样,都是春天走的。
这下只剩她和田娜,田娜没露出死了父亲的悲伤,毕竟她从小在姥姥身边,不说父亲,就算成早秋死了,她估计都不会掉一滴泪。
这下彻底没人可以帮她带孩子,早秋最大的烦恼就是这个,比田华死了还让她难受。好在田娜比她想象的懂事,白天她出去干活,田娜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自己热饭自己吃,吃完在外面观察蚂蚁,或者拿着早秋的书打量,她还没到学龄,一个字也不认识。
等她回来,俩人一起吃饭,一同睡觉。
这件事最悲痛的人是她母亲,她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田华的死反应这么大。她母亲说她现在成了寡妇,寡妇是最惨的,家里没有男人,以后的日子不晓得多苦。
母亲为田华的死哭了几天,几天后又恢复冷静,开始为她挑下一家男人。早秋不想再结婚了,但母亲不肯,说早秋是不是想把她气死。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了小孩考虑。
早秋第一次感到疲惫,她不理解为什么人生来要为这么多人和事考虑,唯独不能为自己考虑。
因为刚死了男人,马上嫁出去不好听,所以名义上她又守寡了两年,等到成娜五岁大的时候,母亲给她介绍了同村一个叫赵军的男人,三十来岁,是个光棍,没有过女人,不嫌弃她有孩子。
对于婚丧嫁娶,早秋已经变得麻木,她不在意男方的任何,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不会在家做一个家庭妇女,以及,男方得帮她照顾孩子,否则不嫁。母亲差点被她气死,说家庭妇女怎么了,非要在外面风吹日晒才开心吗。人家不嫌她不是头婚已经够好了,还挑挑拣拣干什么。
赵军见她有个五岁大的女儿,看着也不是什么需要随时抱在怀里不能自理的婴孩,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早秋嫁给了赵军,田娜变成了赵娜。
赵军比田华更高更瘦,结婚前看着是爽朗的性子,婚后突然性情大变,他确实答应早秋在家照顾孩子,也不阻止她出去干活,但他在家也什么都不做,每天躺着吃着花生米配酒,饭还要早秋女儿给他盛。
早秋忙完一整天,回来的饭还是女儿帮忙热的。家里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横七竖八的酒瓶,堆积如山的碗和脏衣服。
她在外边忙完还要回家里忙,早秋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留下这些烂摊子让她收拾。
赵军嫌她啰嗦,“又没让你搞。”
“那你打算让谁整理?”
赵军慢悠悠坐起来,“我没逼你,而且我也答应你了,你要出去找活就找活,你也别管我在家怎样。”
他耍无赖早秋也奈何不了他,只会把自己气得头疼。晚上她换衣服准备睡觉,赵军凑上前亲她,被她躲开,他破口大骂:“你装个鸡。巴呢,又不是没被人上过,装什么玉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