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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虔诚的教徒,也就最博学、最智慧,因而,大家也打从心底信服他的话,并不怀疑,只是诧异,“安南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多教友了?他们不是还尊奉着国王吗?”
“一直都有,不然,祭司是怎么在我们彩云道和占城之间来往通行的?”
头人一脸严肃地说,“这些教友早就起义了,希望大天神能降下怜悯,平息安南的战乱,让他们拥有安稳的生活。你们都知道,安南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老百姓没法好好种地,日子都快过不下去啦!越人和从前那些奸诈的敏人一样,把土地夺走以后,又租给百姓们种,收取很高的租子,教友们知道了占城和我们彩云道的好日子,打从心底羡慕,他们愿意帮我们修通昆顺走廊,来交换天神的怜悯,让我们帮助他们,一起把那些讨厌的地主赶走!他们也能过上占城港那样的好生活!”
占城港种地不交租子,这个事情大家是知道的,而且也很能感同身受:这一支部落,从前也是有娃子的,娃子也要交高额的地租,也是终日劳作但难以饱腹,虽然随着买活军入驻,经过一系列牵连甚广的流血事件,在小祭司的启发下,现在这部落里,从前的主人大概都死光了,留下的只有从前的百姓和受苦人,包括头人都特别的年轻,是之后选拔出来的。
过去的苦难和饥饿,好像也很快就被遗忘了,他们早就开始奢望起了别的更好的东西——比如说昆顺走廊,但是,头人的话,还是激起了他们对过去的回忆,人群一下就沉默了下来,很显然,对于又是教友,同样也又是受苦人的安南人,他们好像也说不出要奴役他们去修路的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不太开心地喊道,“好吧!都是教友,那是不好意思!但我们可以把地主都驱赶去修路,让他们好好地使使劲吧!修路可不是说说就算了,那是会死人的哩!”
确实,在彩云道往南,上路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没有直道的地方,就是一些野路——而且是可能因为一场大雨就被落石砸毁,可能有猛兽潜伏的野路,在这样的地方修路,可能会累死、病死甚至被野兽袭击致死,如果为战争出了力,还要再去修路,感觉似乎是有点说不过去的,但大家想到走廊修通后的好处,又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除了让人眼馋的锅碗瓢盆,漂亮的装饰品之外,还有水泥、铁器,以及缺不了的药材,彩云道这里,常年是有疫病流行的,对于瘟疫大家司空见惯,多少都有点麻木,但即便如此,他们对鼠疫和天花也还是闻之色变、退避三舍。之前身毒传来的天花和鼠疫,甚至通过彩云道传递到了川蜀——在川蜀尚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更不要说彩云道了。
疫苗这东西,打了之后如果真能不害怕鼠疫的话,那就安心多了——彩云道和别处不同,对部落来说,灭鼠根本就不现实,他们生活在野地里,比起土地的主人,更像是个过客,压根无法对周围的环境做出很彻底的影响,这附近全是深山老林,飞禽走兽数不胜数,你怎么能在这么多牲畜中,精准地找到老鼠,并且杀掉它?
甚至就连杀灭跳蚤,都很困难,部落的生活条件清苦,跳蚤、虱子只能定期试着杀一杀,但始终没有完全绝迹。也因此,越是从知识教这里学到了知识,知道鼠疫的传播途径,也就越能明白自己生活在怎样的风险中,打通走廊的愿望也就越迫切——就现在,只能通过五尺道往外去联系,疫苗从羊城港送到彩云道深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少说路上都要花个一两年的,这都没说价钱了,好不容易把疫苗都打上了,等最后一个人打好,第一个人半年都过去了,等于没打过,还得重新再来!那五尺道啥也别干了,就光运疫苗吧。
光是看在疫苗的份上,修通昆顺走廊,也是知识教教徒之间的共识,他们对安南的耕地,倒没有多大的野心。毕竟,彩云道靠山吃山,如果走廊修通之后,每年就靠着卖山珍罐头,那都是不菲的收入,未必比种地差多少。
他们也不用交租子,就在山里,种点口粮田,够吃的,除此之外的地,拿来种种烟草什么的,自己抽不完还能往外卖,还有每年定时生长,根本不需要打理什么,到时节去采了就有钱的山珍……
只要货的价钱能下来,该买的能买上,多养活的孩子,周围的地不够分了,能有个去处。这些大人们倒不觉得一定要去澜沧江下游,到那些除了田没有什么别的出产的土地上去,过上一种被逼无奈只能勤勉的单调生活。没有了地主之后,他们现在的生活,自觉已经颇为悠闲宽裕了,下到安南去,种的好像大多是米,那东西也卖不上什么价,还不如在老家种烟草。
“这沿路本来就都是教徒了,还要打仗吗?”
毕竟是经常要做礼拜的寨子,大家的脑子是越来越好使了,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头人叙述中的矛盾。“打谁?地主们?教徒人数那么多,地主人数少,还需要咱们去帮忙吗?越人有些弱!当时我们可没有谁帮忙,入教之后没多久,就自己打赢了!”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自豪地挺起了胸膛:这的确是真的,毕竟佃户的人数总是要比地主多许多,只要有个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根本都不需要别人帮忙,他们自己就能把地主赶走消灭。从古到今也少不了这样的内乱,只是在于,地主被杀了以后,他们原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有了祭司的扫盲之后,他们的脑子更清楚,行动也更有章法,一步步地走得很稳,没有被邻近部落的亲戚贵族,驱使着他们的奴隶来打灭而已。
“他们人数虽然多,但都生活在乡下,而安南和彩云道不同,安南的城池衙门还在头人们手里那!”
头人很快解答了大家的疑惑,让他们恍然大悟地‘哦’了出来,“是哟,教友们没有兵器,攻不了城!他们的人数不够!”
攻城是大家都喜欢的,即便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几次仗,大家也能从过往的经验中得出结论:凡是扫荡贵族的宅邸,这肯定都是肥差。这样大家就更热心了,都七嘴八舌地说,“我们能帮忙!我们愿意帮忙!”
“只要祭司给我们搞来锋利的铁器,我们比谁都勇敢!”
“好了,好了,谁会让你们这些没训练过的士兵去打仗攻城。
头人也被逗笑了,他摆了摆手,“你们啊,能做个辅兵,带带路,做点苦力,都是你们的福气了!要不是打下来之后,马上就要修路,咱们一路往南走,也能带着祭司们一路勘察,定下走廊修筑计划,用不用得上我们还未必呢!要知道,六姐的天兵队里,可不像是敏朝,只有北人——”
他所说的北人,当然不是大江以北,而是澜沧江以北,大家都从祭司那里学了一些地理,知道如今买地发家的地带,的确偏南,是有很多能适应南边气候的兵,其实光看外表都能知道:又瘦又矮,鼻孔宽大的,一看就知道是好战士的料子。
鼻孔大,就容易散热,能适应丛林那种又湿又潮的天气,瘦小的身材,在林间便于隐匿,而且胖子是十分怕热的,在南边的气候里可说是寸步难行。越是往南边,很多人就越喜欢鼻孔大,以此为美,夷人这里尚还不至于如此,但也是因为他们住得高,天气比较干冷,气候上的差异也是他们不想离开彩云道的重要原因,下山打仗待一会儿还行,待久了他们也觉得太潮热不舒服。
“如今这些年,也不止我们这里,安南也特别干冷,他们越人甚至还有冻病冻死的——听说,去年有一天,井里居然有一点白白的东西,是结的霜!”
虽然这只有一日,但对南洋来说,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低温了,本地人无法适应,又不知道该怎么防寒,因此生病而死其实并不可笑。不过,这气候是有助于北人在安南保持战斗力的,大家也逐渐意识到,拿下安南或许并不是一场大战,而是轻而易举——
买地有攻城器械,有船,又有知识教的民心相助,就连气候也站在他们这边,怎么看都不需要他们这些土人去卖命喋血——这么一来,他们踊跃相助的热情不也就更加高涨了么?很多人都说,宁可连烟草都不种了,只是在寨子里留下一些劳力种大家的口粮田。余下的人都跟着走,自带粮食,祭司一定路线,他们就立刻开始修路——怎么看,打安南也需要大几个月的功夫,能多修几个月,之后就省了那么几个月的等待那!
“一次还是先做一件事吧。”祭司也不是没有受到感动,他们语气微妙地如此说着,而教徒们彼此交换着眼神,似乎也听出了那份含糊的默许:不管怎么说,祭司并没有直接管理部落,部落里的事,还是头人做主,如果头人让他们这么做的话……这毕竟是好事,祭司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人数不够的话,可以去找那些从八百媳妇国、骠国迁来的远房亲戚,让他们多出点力,就说路修好后,允许他们搬到路边上住……”
“你们说,我去找祭司要修路笔记的话,回来我们自学的话,祭司能答应吗……”
这样的对话,在交头接耳间被不断地重复,逐渐化为一些私底下鬼鬼祟祟的行动,而祭司和头人对此似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予以默许,表面上大家还是在大张旗鼓地选拔着对安南作战的辅兵,这些彩云道的百姓,因为交通不便的关系,对南边的具体情况,知道得并不清楚,但仍持有非常强烈的信心。大家以强烈的热情和迫不及待,尾随被选拔出的辅兵偷偷上路。
这群人一路上省吃俭用,对自己相当的克扣,当他们走过了昆明,从这几年来不知什么时候修好的,比较成规模的官道经过,走到了尽头,开始进入便道之后,他们才开始吃喝得好一些,跟随祭司的辅兵晚上偷偷来给他们传信,给他们画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修路的路线,他们砍树皮做了标记,第二天继续如此周而复始的操作。
本来,他们是打算走到估量中自己能力的极限,就慢下脚步,回到标记处开始尽可能地先整修道路——不会有买地标准中官道的质量那么好,但如果先把石块、树根清掉,把土压实,让野草不能发芽,这也是给官道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不过,随着行路的推进,他们逐渐得到消息,说是各地部落的教友,有些在他们后头的,已经沿着标记修路了,所以他们还可以继续往前走一走。
不断地有人赶来,这支队伍往前走到口粮都快吃完的时候,才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二百多里,距离国界线其实已经只有数日之遥了,这也是部落所到达过的最远处,不过,还好他们是惯于迁徙的,很快也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一边在林子里找吃的,一边干起活来了。过了几天,口粮快吃完的时候,居然有说着官话的教友,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冒出来,给他们又送了一点口粮。
就这样,没吃的就找点吃的,有吃的就干点活,大家很快找到了新的生活节奏,还从这样的节奏中发现了一些悠闲的乐趣——有时候,采了野菜回来,天色已晚,他们等着锅里烧水沸腾,往里下金豆的时候,还能枕着手吹一吹口哨,听着远方似乎是回音,又似乎是回应的模糊哨声,都感到相当的惬意哩。
因为没有监工,还要找口粮,他们推进的速度是不算很快的,不过这些夷人的急性子不会用在强迫自己干活上,这么慢悠悠、乐呵呵地干了大概一个多月,从后方道路上突然又来了一群生人:都是紫红脸膛的壮汉,看起来精明强干,有把子力气,他们的官话有很陌生的,不属于川蜀地区的口音——这也是彩云道这里所接触到的唯一的外地口音,但,彼此还能勉强沟通。
“我们是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这些陌生的汉子虽然并不信仰知识教,但声称他们也是六姐的人,所以大家对他们虽然仍很防范,但好歹不至于敌对,他们说自己是关陕人,受一个叫做李黄来的大官差遣。从很远的地方,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我们老家已经连年受灾了,看不到头,再这样下去,要饿死人的!将来,说不准真要从昆顺走廊迁徙到安南去!”
“既然如此,那当然得来帮一把,俺们老陕的汉子可干不出操起筷子就上桌吃饭的事!”
从川蜀通过五尺道进来,已经是一条很难走很艰险的道路了,这些夷人想不出还有人能从更远的地方过来,要走多久的路——他们想这灾难一定是很大的,因为据这些人说,他们去川蜀要走的路,也没比五尺道好多少,他们是要先后翻越两座大山脉,才能进入彩云道,再通过另一座大山脉,往安南去。就是壮汉也未必吃得了这个苦,靠双脚他们足足要走上近三个月!
但即便如此,汉子们好像也认为,这条路是可以走的,大概是因为别的路更加完全走不了了。他们也带来了很多关于陌生的北方的,全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