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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房子修好了,煤价也下来了,要再加个锅炉就难了,连孩子们都不得过来,宁可在京郊呢,你说我这没读过书,见识短能怨我吗?也就是你们,一家子读书郎,没一个人当时能劝住我,怎么就依了我的意思?”
这话实在是强词夺理得有些过分了,卫太太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卫小弟本来在炕上和卫夫子下棋的,听了母亲在厨房折腾,便趿拉着鞋子过来,也是笑道,“还好姐姐不在家,不然听了这话,一定和您又拌起嘴来了。”
他虽然在家里,但还是裹着大棉袄,毛衣也是厚实的高领毛衣,就这样,走过穿堂还是冻得一哆嗦,“好冷!今年竟比往年冷了这许多——妈,我来帮你剖鱼吧?这鸡倒是好,都扒光了,里外净膛,挂了冰壳子,倒是省得收拾了,要有,买回来码上,就冻在院子里,也免得年边涨价了。”
“是不是?据说这鸡是口外来的,那边不是新多了很多屯田庄子么,那里的地很富,夏天虫子多,这些鸡都是赶在春天孵出来,野外就吃些药草、虫子什么的,入冬了,没虫子吃了,赶紧宰了,挂上冰壳子,上船运过来的——别看个不大,价钱倒不便宜,据说如今又时新吃这种土鸡了,认为比买活军那边的炸鸡风味要更好。我这也是买了一只来,大家尝尝,要是好竟真再买个几只,备着年下吃,小三这个主意出得好……”
卫太太难得有人和她唠家常,一时喜滋滋的,很有谈性,“你也是在南边待久了——冷是冷,也没你这样穿的。”
“主要是在南边也冷,也穿毛衣棉袄,回家以后,觉得更冷,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多穿了。”卫小三笑道,“还好今年京里煤价下来了,不然这冬天可是难熬,像是刘二哥那样的人家,在如今的气候下可是没点活路,真得冻死啦。”
“刘二?”
这可是个太陌生的名字了,卫太太怔住了半日才勉强想起来,“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头,姓魏?在前头金鱼胡同安置的那个大杂院里,带了他妹妹,还有个寡妇娘的小刘二?他是南下了,我记得,怎么你们在南边还撞见了?他如今可还好呢?”
“好着呢,也是出息了,他南下得早,人也机灵舍得卖力气,摸索着跑了几趟辽东,攒下本钱,后来在买活大学后头盘了个铺子,专给学生冬天热饭,夏天喝冰饮子什么的,因为铺子买得早,现在也是衣食无忧的。我不是在大学读书吗?那天去学生街,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知道是我,激动得哭了,还要了姐姐的地址,说要给姐姐写信,只是姐回家没和你们说吧。”
卫小三才堪堪到能考买活大学的年纪,但大学肯定不是轻易一科就能考上的,每年两次的招考,条件越来越高,试卷越来越难,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本身已经有一定建树,被推荐过去进修,就光是学生干考,难度比不上中进士,和中举人也相差不远了。
哪怕是买地,能供应得起学生不去工作,宁愿付十文钱一天的人头钱,也要全职读书,一心备考的家庭,其实也并不多。其实读完中级班,就已经具备考吏目的能力了,很多人也都会选择先去做事,再慢慢找机会去大学进修。只有像卫小三这样,家里底气较足,也重视教育的人家,会尝试两到三次。
要支持这样的学子,花费是不小的,不说人头钱,由于他们普遍会上专门备考大学的补习班,往往需要在大学附近居住,这学费和房租、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销。
卫小三第一次落榜,算是在意料之中,也还情有可原——他从小读的是特科,和买地的教育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政治这门课他的分数一直不高,而且卫小三刚十八岁,过去读书也就是两年而已,卫妮儿也认为,还可以再试一年,考个两次,实在考不上,那就再说。
卫太太对于这个小儿子,还是很心疼的,但又更心疼女儿的钱包,一听卫小三这样说,立刻就道,“呀?你姐没说,也真是的,她平日太忙,脑筋就不灵光了,又是个死要面子的,想必也没叮嘱你吧?倒是你自己要灵活些——我要是记得不错,那刘二当年若没有你姐姐舍的煤,那就冻死了!这样的因缘,不是寻常的,出门在外,很该互帮互助才对,他有没有让你住到他家里去?就算住在店面里,也能省好大一笔房租钱呢!”
卫小三面上顿时显出窘迫来,卫太太一看就晓得——刘二必定是如此提议,但被卫小三拒绝了,她气得一抽儿子的胳膊,又把他搡得后退了几步,不让他被油点子溅到。自己这里把拾掇好的鲫鱼下锅了,就着温油细煎,嘴里一边唠叨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知道这出门在外,一粒米都是要钱的?也不知道为你姐省点——也不止是出门在外,咱们在京城住,难道不是一根线都要钱买么?就这鲫鱼,那,这么十来条巴掌大的,三十五文!多少人一天的工资了!”
“这鸡,你白口说着就是再买几只来,你知道多少钱啊?你姐一个月俸禄又是多少?说着装暖气、买鸡,都是那么轻巧,这钱不省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今日毕竟来的人多,卫太太安心大展身手,预备的几道菜都是费工夫的,权当过个早年了——卫妮儿连着三五年,每年除夕都要去官署,他们家除夕吃得反而简单。
这鲫鱼是刚才早腌过的,此时用少许油慢慢煎透了,起出来另起一个油锅,铺了一层葱、一层鱼,姜丝少许,铺完之后,把腌鱼的料汁倒入,上火焖烧起来,又接过刀砧,把卫小三清洗干净的鸡斩了,加香菇焖个鸡汤。
这两道大菜烧下去了,方才一边擦着汗,一边开始切丝:北方人到了冬天,烧咸什是家家户户都爱吃的,这道菜不难做也不贵,就是切丝费工夫,卫小三和卫夫子、卫妮儿都没有耐心,切出来的胡萝卜丝有小指肚子粗细,卫太太嫌弃得不行,只有打下手的份。
于是卫夫子给豆芽摘须,卫小三洗菜,卫太太一边切丝,一边絮絮叨叨埋怨卫小三不知道俭省,卫妮儿要脸面又粗心,也没有想到这样省钱的好法子,两个人都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作养出了一身的毛病,一点都不实惠。
“这人活一辈子,要脸有什么用哇?该要的时候,一点不亏心,不该要的时候就别穷讲究!”
她一手叉腰,切丝完了又去剁发好的干豆角、干菠菜,气势十足,指点江山道,“别总想着脸面了,合适那就去做!不然,你姐姐怎么考的特科?难道当时街坊就没人拿眼睛看我们?我们老家隔邻那个杨寡妇,为着嫌弃你姐不规矩,不肯要她的接济,也是在这么个冷冬——还没这么冷呢,也就冻死了……那刘二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没见着为了脸面就不去坑蒙拐骗讨赏钱了——”
“那这不是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吗。”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卫太太的唠叨而不恼的,卫小三无奈地也抬高了声调,“你也知道要住只好说住店里的,那又何必呀,每天睡不好,读书读不进去,还不是更浪费钱?算下来,省了小钱,浪费的全是大钱,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花。”
“再说了,那煤也不是我们家给的,是买活军使馆给的,刘二哥念着人情没错,可咱们家怎么能以恩人自居呢?要那也是姐姐,我可没这个脸去开口,您要是嫌花钱,那这书就宁可别念了,我过完年就走,去南边找活干,不碍您的眼,行不行?您要还嫌我花钱,那也别等年后了,我今儿就和大哥回他家里去,行了吧?”
卫太太不吱声了,咕嘟着个嘴,满脸的阴沉,泄愤般狠剁着白菜,满厨房都是欻欻声,卫夫子推了推夹片眼镜,打圆场道,“行了,你怎么还管到几千里外去了?孩子都出门了,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小三儿吃用都是他姐出的,他记的也是他姐的情,你在这掺和着白心疼什么?也没要你出私房钱不是?”
“大妮的钱就不是我的了?我就管不了了?”
卫太太不敢怼儿子,但怼丈夫是最在行的,狠狠把白菜墩子砍下来,往潲水桶里一丢,对卫夫子怒目而视,“我嫁了个丈夫不会赚钱营生,受了一辈子的穷,好容易女儿出息,我还不能管了?就得憋着?”
“说啥呢?厨房里这么热闹!我拍门你们都没听见啊?”
“大哥!”
“老大来了!”
卫老大一边应着,一边进门脱衣服,他先是习惯地脱了棉袄,但很快又一皱眉,重新披上了衣服,只是脱掉了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子和手铳,换下了厚实笨重的棉鞋。一边呼噜了几把卫小三的寸头,一边顺口提了一句,“这阵子还是要关门那,京里听说还是有地方闹呢,别虚掩着,进门了还是别上门闩好些,宁可让人叫门,也别躲这个懒。”
这一听就是在城外住的,毕竟要比城里的百姓谨慎得多,卫太太被这么一打岔,也有些警醒,那股子邪门的火气就下去了,卫老大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开始切丝——他是做匠人的,手上活儿巧,切丝那不是叱咤立办?夸口每一根胡萝卜丝都能穿针,卫妮儿就爱吃他切出来的胡萝卜丝,“刚才吵什么呢?”
“也没什么……”卫小三怏怏地说了缘故,他是有点心虚的,因为他南下的学费其实是卫妮儿和卫老大一起承担,具体比例他都不知道,这会儿在出钱的人面前,他说话就没那么硬气了。
卫老大听了,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你做得对,小三儿,咱们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了,何必觍着脸去占这个便宜?说出去妮儿面上也不光彩。”
“你这话说得轻巧,你知道南边物价多贵——”卫太太又来劲了。
卫老大却也是对她了如指掌,截断了高声笑道,“要我说,有钱不花那才是大傻蛋呢,这些年来,京城多少大风大浪,多少好人家就这样倒了、走了,有多少是把自己的家当全带走的?千辛万苦省下来的财富,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就这半年来,这道理您还没看明白那?”
连消带打,差不多算是把卫太太的怨气打消了五六成了,他又适时地抛出了另一个消息,“就说巷尾刘家吧——他们家没在新朝谋上职位是吧?我刚过来,他们家门扉大开,好像在收拾箱笼,这是要搬家了吗?您看,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到最后离开的时候,剩的那点子家当,能带走多少?低价变卖都没什么人要,竟全成了负累……”
这话就算是拿捏到了卫太太的七寸了,她立刻精神起来,把之前的口舌之怨一笔勾销了,“什么?刘家要搬家了?我半点风声没听说!不行,你们拾掇着——”
一边说,一边擦手穿衣服,到最后一句话出口时,人影早都不见了。“——我得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