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1页)
“我真的没乱杀人!”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打劫……打劫是有的,可那也是为了活命!野草野果就那么多,哪里够那么多张嘴吃呢?江兄,您说句公道话,我这也不算猪狗不如吧?”
被沿路打劫又被土匪资助的江永只能苦笑,“李兄所为不无道理,只是苦了行路之人。”
“可那也是……”
“抢掠虽能果一时之腹,却终究不是正途。来日若起大难,李兄将如何自处?令堂又如何过活?”江永正色道,“李兄,令堂将你托付于我,正为让你摆脱两难的困境。兄台身强力健,又曾在山西军中担任百户,如今投奔江南,定有用武之地!”
中年人名叫李立本。咸嘉二年己巳之变,博仁围困京师,山西的援军迅速驰援。朝廷先命援军驻防通州,次日调往昌平,第三日又调往良乡。频繁的调动已使他们兵疲马乏,援军驻扎当日不供粮饷的规定更令军心摇荡。士兵饥饿难耐,竟在城镇周边大肆抢粮。咸嘉帝闻之大怒,不顾京城危局,下旨将山西的总兵和巡抚逮捕入狱。惊恐万端的士兵一哄而散,李立本也因此返回家乡。然而家乡也不平静,官府剖克无度,晋王举兵作乱,强盗如雨后春笋般一波接着一波涌现,时而分路并进,时而围点打援,烧杀抢掠之暴行罄竹难书。李立本率乡民捍卫村舍,虽百般阻截,仍损失惨重。没有王法庇佑,正常耕作难以活命,他们最终被逼进深山,举起锄刀、柴刀、烧火棍,做起沿路打劫的生意。
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李立本的母亲痛心疾首。她坚决不花儿子的不义之财,也不随儿子上山,只守着一块菜畦一亩耕地过活。河里的浮尸越积越多,连带着井水也浊气熏天,山上的泉水成为母亲从他那里唯一接受的东西——还必须是儿子亲自挑的,不许偷,不许抢,不许让别人代劳,倒进水缸后须尽快离开。除此之外,李立本只能站在山头痴痴俯望,日暮时分见家中升起炊烟,方知母亲一切安好。
那日院中,浓密的黑烟包裹橙黄炽焰,与往常炊烟大相径庭。李立本能够及时下山并救下母亲和江永,正与此有关。
“当兵人贱,饥一顿饱一顿,上官不把你当人看,死了也没人收尸,”李立本神情低落,“我不想再去当兵了。”
“弟的府上还缺护院,不知李兄有意否?”江永顺势问道,“只是门户低微,怕折辱了兄台。”
黯然的目光被远处的朝阳点亮,“我愿意!”李立本忙不迭地答应,“从此我便一心跟随江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他们在济宁城外分道扬镳。
“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能到徐州了,”李立本遥遥南指,“到时寻一艘船顺黄河南下,在淮安转渡运河,很快就能到南京了。”
江永颇感意外,“李兄,你不随我去留都吗?”
“老娘还在家里,怪放心不下的,”中年汉子满怀歉意,“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还是想留在乡里照顾她……等给我娘养了老送了终,我再去找你行不行?”
“如此也好,”江永点头,“届时你到余姚黄竹浦,报我的名字便是。”
“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李立本牵住缰绳,遥望江永身后腾起尘沙,忽又拍马赶上,“江兄,江兄!”
“李兄还有何事?”
“我娘说江兄是读书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他郑重其事地看向江永,“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若江兄果真做了大官,还请您记住一句话。”
“江永洗耳恭听。”
“老百姓过得很苦,”他的眸中闪动着两人的泪光,“真的很苦。”
薛府的花厅不大,从东面走到西面只需一刻钟。日光透过雕刻了山水人物花鸟的精致镂空花轩窗,正照向中央的玛瑙围屏。屏面镶嵌的数百颗宝石色彩斑斓,在光下闪耀如星子。围屏后陈列几张紫檀食桌,桌上古窑名瓷不一而足,质韫珠光堪作明镜。花厅四角的琉璃釉竹节冰鉴中盛满冰块,冷气倾洒而下,浇熄了酷烈夏日的最后一抹余火。
“学生听闻晋王——不,是德昌帝攻克京师后,曾任手下屠城三日,京中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惨状不忍卒闻,”一袭玉色素纱的冯渊饮尽杯中醇酒,快步走到薛青玄身边,“敢问老先生可有此事?”
“哦,是吗?”薛总督表现得十分惊讶,“老夫竟从未听闻。不知此消息从何而来?”
“近来有不少北人南来,此事已在留都传得沸沸扬扬……”
“道听途说而已,迩敦何须在意,”薛青玄放下象箸,“然浮言塞耳,终是非善。老夫会让兵马司的人多加留意,等逮捕几个鼓舌传谣之人明正典刑,浮言必定不攻自散。”
“老先生,学生并不明白。这德昌帝久居山西,与我等南人并无深交,其名声好坏何有于我哉?若屠城之事为真,则监国持守道义,留都之为京城便是众望所归。若屠城之事为假,则如此浮言亦可动摇北都立国之基,老先生何乐而不为?”
“迩敦所言极是。然此事离奇非常,若被‘正人’们引为北伐之借口,岂不扰乱我等安靖之望?”薛青玄拈须而笑,“更何况有一位世兄为德昌帝极力说项,老夫也只好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是哪位仁兄,竟能说动老先生出手相助?”
“还有哪位仁兄?当然是孔方兄啊!”
二人相视而笑,花厅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恒之夜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