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1页)
“孩子,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老人叫住他,“吃些粥再走吧。”
“晚辈已经打扰许久,如何能再劳动老妈妈!我……”
“这前后几里就只有老婆子一户人家,你出了这门,又要到哪里去找吃的呢?”老人叹了口气,“你这样不顾身体拼命赶路,若是你娘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孩子,留下来吃口饭吧。”
江永的双脚违背了大脑的指令,生生停在门前。
晶莹的米粥在锅中噗噗作响,青碧的菜叶翻滚浮沉,将香甜的米香与清新的菜香混合搅匀,夹杂着温暖的湿气,填满逼仄的厨房。
此时已是黄昏,北来的晚风吹走了终日的闷热,江永靠在厨房的门边休息,眼前的光影一面摇晃一面模糊。他觉得有根紧绷的弓弦在缓慢松弛,全身都被轻云托起,爽畅地飘在空中。然而院中老马的嘶鸣让他坠下云头,他睁开惺忪的双眼,正与一伙手拿棍棒的盗贼打上照面。
那根弓弦又被猛烈地向后扯去,几乎快要崩断,“你们要干什么?”
江永再一次被推倒在地。厨房很快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声——踢断的门框,打翻的米缸,摔碎的碗碟、碰落的铲勺……在交错的足胫间,他看到老人无助地躺在柴堆旁,颤抖的手臂伸向那些盗匪,嘴巴微张,在发出几声微弱的“啊”后,终究没有了下文。
江永爬到老人身边,花费百般气力,终于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灶边站了一圈人,年轻的不过二十出头,年长者已发须花白,打眼一望便是忠厚温顺的庄稼汉,然而瘦得颧骨高耸,竟显出几分凶兽相。劳作磨出的老茧与表面淤积的脏污让他们的双手不畏高温,直接伸到锅中捞食米粥……无法果腹的薄粥点燃了盗匪对食物更加强烈的渴望,待他们将锅中的最后一粒米嚼碎吞下,又转过头来,满脸凶光地看向江永二人。
四海鱼烂如斯,从路边饿殍,雪中僵尸,到山顶葬坑,战场白骨,江永见过了太多死亡与黑暗,早已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所有素昧平生的人。“髑髅夜哭天难补,旷劫生人半为虎。味甘同类日磨牙,肠腹深于北邙土(注1),”他的脑海中突然闯入这样一首诗,“他们把我们活剥生吞甚至煎煮烹炸,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院中有一匹马,”江永缓缓开口,“你们可以把它吃了。”
鲜血涂满整片篱笆,老马的死亡漫长而痛苦,直到年轻的强盗一刀接一刀砍下它的头颅,嘶鸣才终于停止。院中很快升起黑烟,冲天血腥混着木柴燃烧的刺鼻气味向厨房弥散,江永身子一歪,呕出的酸水从指缝间漏下。
“孩子,你没事吧?”悠悠转醒的老人关切地问道。
“无妨,我只是闻不得这种血腥,”江永摇头,“老妈妈,你可还好?等他们走了,我带您去医馆看看,好吗?”
院中放肆的笑声盖住了屋内的低语。“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不把这座院子吃光,他们是不会走的!”老人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中积攒了太多苦难,泪水流进它们就溢出来,“孩子,你不要管我,赶紧从后窗逃跑吧!”
柴堆已经被搬走,江永只能躺在地上,“老妈妈,我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如血夕照散成光点,在他的眼缝间摇晃闪烁,“若是他们……若是他们果真杀来,就先吃我好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亮,淳朴的笑容与满面的红光让那几分凶兽相褪去,吃饱的盗匪又变回了木讷的乡民,“刚烤好的马腿,”他举着一大块肉,“你们要吃些吗?”
话音刚落,门外再次传来巨响。
人非牛马,但若说在死亡时会有什么不同,大体应该也是没有的。
菜畦中的青碧被染成赤红,篱笆上的血迹未干,又涂一层。惨痛的哀嚎与柴刀捅进骨肉的声音交织缠绵,门边的强盗还在怔愣,已经被来人砍上了脖颈。柴刀卷刃,一次无法了结,便有第二刀,第三刀……彻天彻地的惨呼充斥在狭小的院中,直到头被完全割下,他才停止了一切声息。
“娘,您没事吧!”一名面色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冲进厨房,伸手将老人捞起,“他们没伤到您吧?”
“造孽啊!你造孽啊!”缓过神的老人家狠捶他的肩膀痛骂,“那是七八条人命,不是猪羊牛马!你们怎么能说杀就杀了?”
“娘,我……”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老人跌坐回地面,呼天抢地般嚎啕大哭,“老李家一门清白,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小时读书逃学,长大当兵逃伍,好容易在家安分两天,又到山上做了土匪!等我到了地下,怎么跟你爹交代呦……”
老人的哭声忽然一滞,身体笔直向后倒去。
“令堂爱之诚,责之切,绝非恨你弃你,兄台无需多虑,”沧州以南民生渐苏,官民多据城而守,虽百业萧条但不至完全凋敝。江永与中年人并辔而行,马蹄下的驿道宽阔而整洁,“我自京城出发,沿途村庄十室九空,乡民不是去当土匪,到处烧杀抢掠,就是躲进深山,挖草根菜籽充饥。李兄脱离乡村另谋生路,也是特殊时期的无奈之举。”
中年人眉间微舒,沮丧的话语随马背上下起伏,“江兄,你不知我等生活的艰难。村里人年年逃荒,皂吏只顾比较钱粮,我们种了一年地,收的粮食填不满他们的口袋。后来官府没了,他们又成了带刀的强盗,奉旨追比更是成了强取豪夺。我们走投无路,只能上山去做土匪。后来地盘稳固了,就纷纷将家人接到山上,村里的老幼妇孺都来了,偏我娘不愿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