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1页)
苏绶长叹口气,只有拱手称是。
身着红纻丝纱罗衣的缇骑走出书房,隔着雨幕遥遥一拜。
赵略作揖回礼,左脚踏出前犹向身边之人问道,“去福王府的人回来了吗?”
“一早就被赶回来了。”
赵略嘴角微颤,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灯盏中的油已经见底了,偌大的书房只亮桌案一隅,“我等奉皇命行事,还请赵巡抚体谅。”
“请朱爷再宽限几日,”赵略拱手哀求,“微臣剿贼、督饷不力,有负皇恩,百死莫赎。可如今洪水肆虐,民不聊生,我若此刻离去,则府衙庶务谁人能够处置?吾皇如天之仁,定不忍见子民饥寒不赡,转死沟壑之中……”
“河南危如累卵,弟岂会不知?然而皇命难违,弟不敢稍有延宕……”
“救人一命,胜造七层浮屠。朱爷就忍见百姓饥寒而死吗?”
红衣转头觑向灯焰。昏黄的火苗瑟瑟跳动着,照不清他的神色。
“赵兄,”他咽了口口水,“弟也有老母妻小。”
他高举合抱的双手,深深揖下身去。
带出的微风让火苗缩成一团,赵略忙护住了它。
“是在下让朱爷为难了,还请宽恕则个,”深静的眸中泛着微波,“只是如今夜已深沉,车马难行,不如明早出发?”
听赵略话中退让,朱壮心下一松,仍不放心道,“只担心衙中灾民众多,见巡抚离去,人心动摇。届时激起民变,场面无法收拾……”
“请宽限两个时辰,容我将府中之事略作料理可好?”赵略转过身去,立刻坠入沉沉黑暗。
书房的灯终是熄了,在朱壮打瞌睡的时候。
万千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如千万面皮鼓被擂得隆隆作响。“朱爷,两个时辰到了!”他的手下朝他高喊,“我们该启程了!”
“你们去备囚车,我亲自去请赵巡抚!”朱壮摸黑寻到书房,“嘭”的一声,横贯房中的狂风将木门顶开。他没有防备,踉跄摔进了门口的水滩。怔愣之际,一道闪电劈天而下,将梁上那随风摇曳的身影照得透亮。
接着又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如昼亮光下,他看清了那张俊秀的、瘦削的、脏污的、疲惫的、平静的脸。
赵略身上的官服还未干透,淋落的水滴在地面汇成河,混同尘泥与血水,一路蜿蜒至他脚下。
方才站起的朱壮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赵瞻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薪,点燃了炭盆里的干草,略一思忖,又抓过石几上的酒壶,把酒全部洒进去。
“嘭”的一声,火苗蹿到几尺高。没来及收回的衣袖被燎黑了,赵瞻却仿佛没有觉察。他从摞在石几上的书籍中取下一本,一页一页地撕开,又一张一张地丢进去。
先是时文选本,八股习作,后来是《四书集注》,《四书五经大全》,等这些都烧完了,他开始烧原典,那些涵养、欺愚、禁锢了他近二十年的孔孟之道,全被赵瞻投进了火中。
印满油墨的纸张散发着暗红的光,随即被炭火烤得焦黑,苦恼地缩在一起。赵瞻用烧火钳拨弄数下,这些大道终归于惨淡的灰白,就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火星与纸灰盘旋而起,熏红了他的眼眶。
“河南巡抚臣赵略泣血上奏:
河南无岁不灾,亦无岁不征。百姓饥馑有年,而官吏追饷无止。去岁一年无雨,禾木焦枯,米价腾踊。饥民食尽蓬草树皮,复又转食土石。境中有饿死道边者,有阖门悬梁者,有易子而食者,有身饲野犬者,若比干再世,亦将掩面而泣乎!今年入夏以来,淫雨二十日不息,河堤冲决,耕地皆没于丈水之下。庐舍大者沉,小者漂没,生民溺毙者无算。臣奏报之时,开封已有数十起染疫而亡者,若无妥善措置,恐感染者又十一也。
灾变急如星火,而司道置若罔闻。百姓衣不蔽体,腹无半菽,而正赋、加派、带征、预征诸税并催,人心汹汹,民怨四起。陛下欲剿贼乎,欲养贼乎?
河南人心物力已竭,此困岂非河南仅有?观天下之政,病民者在上有三:曰党争,曰科道,曰宗禄,在下有二:曰豪绅,曰胥吏。今大厦倾危,国事蜩螗,衮衮诸公不以振蛊祛弊为念,纷然攻讦者,非言奸佞庸才,而言东林、浙、楚、齐党。一党有一动议,余党无论可否,必群起攻之。寇是剿是抚,虏是战是和,朝中首鼠两端,曾无定论,而国事于此大坏。
科道言官以清流自居,然口舌交攻,甘为权门犬马,摭拾浮言,常以清议乱谋。臣为河南巡抚,总督豫中剿寇牧民诸事,然守则促以出战,攻则责以盲动,胜则怨以财用,败则劾以开衅。修整水利,则曰扰民,奏请减赋,则曰市恩,在境募捐,则曰逐利,劝留难民,则曰悯贼。臣进亦得咎,退亦得咎,而得咎者何止臣一人?臣僚且畏且葸,朝廷或诛或罢,则数年之后,谁为陛下驱贼养民?
河南以区区之地,供养周、唐、福、郑、徽、潞、赵七藩。王府馀弃膏粱,而民间十室九空。更有巨室乡宦,以生员之名免编氓之役,以诡寄之法避三饷之征。数载奇荒,亘古未见,此二者一钱不舍,一饭不施,徒见饥民转死于屋外也。百姓以十一之耕地当十倍之赋役,又有胥吏以严刑峻法追比加派,欲不亡走从贼而茍活于乡,岂可得乎?
臣世受国恩,不敢隐忠避祸。今直言进谏,愿陛下详察之。惟是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切盼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宽民力,恤臣属。臣于地下,恭祝大宣国祚万万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