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1页)
江边水汽弥漫,烟雾熏腾,贺重华雪袍微扬,仿佛一朵俏生生绽放开的牡丹花。她娴静疏淡,袖手而立,一眼就脱显于喧喧人群。
“这便是两位姑娘吧,多年不见,竟长这么高了。快请快请……”翟管家赶忙招呼他们,贺家的马车在街边等候多时了,马儿早就不耐烦地踢踏马蹄,口中嘶鸣阵阵。
马车行至朱月台,绕过溅星池,就近穿入紫都街,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贺氏老宅。
…………
上首坐在紫檀老君椅上的正是贺家老夫人。见到已多年未见的幼子,贺老夫人神色淡淡,并不像贺大郎信中说的那般思子情甚。她抚着那把螭头云纹拐,似乎是晚间倦顿,两睛半眯。
见堂下行拜礼的四人,贺老夫人原先无甚作态,只微抬左手示意他们入座。
堂间亲眷众多,别说重玉、重华姐俩看得陌生,就是贺钦也记忆模糊,不敢妄言称呼。
贺重玉耳力尖利,听见许多窃窃私语,都是谈论他们一家相貌的。
贺老夫人仿佛突然间回了神,定定地端详着贺重玉,手里连番招呼道:“好孩子,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重玉不知背后被谁推了一把,直直撞进贺祖母怀里,贺祖母搂着她口里直叫“心肝儿”。她好像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热烈的亲近,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微微扭动,似在抗拒。
而贺祖母并未察觉,她捧着眼前小人儿的脸,左看右看,又揉着贺重玉的发旋连声叫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贺重玉本人都疑惑不已,她到底好在哪里,将将见面,怎么就说“好”。
席间众人欢笑,贺重玉抬头,见到融融灯火下,人人都仿佛印着同一张脸。
刘媪教她打模子,只消一个模子,便能做出成百上千个同样的东西,贺重玉自己就塑过两只小灰鹤,正沉甸甸地坠在她腰侧荷包里。
他们都是模子倒印出来的,她暗忖,她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是父亲,哪张脸是母亲,哪张脸是姐姐。
这一夜都过得云里雾里,贺重玉什么人也没记住,只记住了贺祖母嘱咐一个杏衣少女说,“近日溅星池莲灯节,兰儿你领姊妹们去逛逛,也带上新来的两个妹妹。”
溅星池,她想到在马车里经过的一面湖泊,流光奕奕,仿佛真有星光溅落,熠熠生辉。湖畔三两成群结伴,裙裾舞动,姑娘们的青丝在风里飘扬,香风溢入车篷,如熏如醉。
那里的香气清淡悠远,像山间的袅娜轻雾,柔柔撩过人的耳侧,而此间浓香四溢,教贺重玉喘不过气来。她哪里知道,时人以熏香为雅,多少种名贵香料,如月檀、流云片、勾雪子,化作三足小鼎中逸散的雪白烟灰,熏透了世家豪奢的脊骨。
贺重玉那个晚上被引着叫了很多人,但这些人她在之后的好几天里才逐渐认清。她唯独有印象的就是那个“兰儿”,也就是她的大堂姊,只因这女孩儿眉间总染着几缕哀愁。这让她无端想起看过的闲情话本,里面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也都是兰堂姊这般模样。
谯州可以说是一切故事的缘起,后人,包括贺重玉的弟子都认为,她应该是对这段时光刻骨铭心。而许多年后,贺重玉终于有闲暇回想过往,才惊觉谯州之行有如斑驳岩彩肆意泼洒,沁润了画纸,五色鲜艳却无从辨认。
所有的情思都要在温暖的春夜里酝酿,纵使后来香醇如酒,烈酒入喉也是灼热刺痛的。少男少女们都不愿去想那么长远的事,他们只希望捉住眼前人的手,走过溅星池边这一段恬静的路。
贺氏深宅高墙,却好似对儿女无甚严厉管束,想想也是,朱月台上尽是打马纵游的世家子弟,溅星池边聚着的满满情窦初开的妙龄女郎。
“妹妹初来乍到可要小心。”贺宜兰指向那些扬鞭纵马的矫健身影,“这些混儿仗着家世不把律令放在眼里,走马没个顾忌,好容易就冲撞上。”
她想起什么,盈盈浅笑,一脸促狭地看向身侧兄长。贺宜轩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我也是少年时不懂事,才学了这副做派,再说我自打就学以来,已经好久没这么纵马游街了。”
他说话间,就有一道骑红马的身影掠过,掀起一阵风浪。马上的郎君突然扯紧缰绳,遥遥停驻,转身向他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白衣姑娘,送你!”
他远远丢来一个香袋,刚好砸进贺重华的怀里。他们一行少年,包括贺重玉这个半大孩子,唯有贺重华穿着一身雪色宽袍。
鹅黄缎面,一面绣着福,一面绣着和,里面塞着百结香的花瓣。百结香从四月初开放,花期只得两月不到,香气浓郁,天然芬芳,是做香袋的好材料。这种香袋起初是青年男女聊表情思的,后来风气开放,即使路边随手送给自己顺眼的郎君、娘子也无不可。
贺重华提着香袋,不像寻常男女要么羞羞怯怯,要么冷不做声,出乎身边一众刚认识不久的堂兄姐妹预料,她笑意晏晏,朝着那郎君反吹了声口哨。郎君哈哈大笑,随即拉动缰绳,马蹄渐远。宜兰他们好似重新认识了这个长得天仙似的妹妹。
…………
贺重玉坐在溅星池边,来回拨弄着清澈微寒的湖水。此刻姐姐重华正和堂姐宜兰交谈起来,贺重玉在贺家大宅里面还没发现,这位兰姐姐话语如此繁密。湖边的人都在放莲灯,而贺重玉就好奇地看他们放完一盏又一盏。
“你怎么不放莲灯?”
一盏十二瓣雾粉色莲灯举到贺重玉眼前,灯烛摇曳,光影晕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