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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又见彭蠡湖(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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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栽匀明日问青黄,惜水脩塍意更忙。少候根中新叶出,又看晴雨验朝阳。

几天后,崔白又搞出来个大的:《双喜图》。崔白属于艺高人胆大,别人使劲也许只能憋了坨大的,他是真的全能六边形战士,花鸟、山水、人物、屋木无一不精,只不过他本人更喜爱花鸟一科,如果再给夫子们一次打架争徒弟的名额,估计排在王希孟后面的就是他了。他胆子肥,藏了款。说是藏款,哪有藏的意思?分明大喇喇的将题款落在右边树干上,不用仔细找就能发现,引得众人围聚在案几前,一同细品这幅画。

大家聚在一起看崔白的藏款藏的妙。题款这事争论已久,仍然有画师不敢动笔,知命惋惜的摇了摇头,张择端那样的幸运儿实在太少了,本人没有在卷面标注任何个人的款和花押之类,却能被金人张著收藏时,在背面写上寥寥几句,纵然未署名也能名垂青史。那你们以后出现在画册或者历史书上只能统一叫佚名了。崔白这《双喜图》中描绘了两只山喜鹊,一只腾空飞来助阵,一只据枝俯向野兔鸣叫示警。野兔回首看向天空中那两只鸟儿;野兔知道这是威胁性不太大的鸟类,无需像遇到鹰隼那样紧张,故伫足回首张望。秋风中,竹树摇撼,山草皆倾,风势甚烈,一片销靡之势。

北宋的宫廷画院的花鸟创作自赵佶这里开始摆脱黄荃一家子眷属的影响,黄筌是后蜀画家,北宋初期被一并拢进画院,主张细致富贵,专门画宫廷里面豢养的珍禽异兽,赵佶本人对这种审美已经倦怠,所以崔白、崔悫兄弟尽管来自民间,但得了赵佶大手一挥的宽容,他们的绘画题材多取自水边沙外之趣,画风疏通,格调清淡,孤标高致,知命也曾经开玩笑说他兄弟二人喜欢“野趣”,崔白的出现,其实也是迎来了画院花鸟创作的全面繁荣一个标志。可如今这个标志要离开了。

“子西,你一定要走吗?”隔着叆叇镜片,邓椿眼睛红红。

“我走,不单单是因为庆之死了。记不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喝酒,你问的那个问题,给我的灵感,人生在世,画画固然重要,我还希望过得轻松一点,有崔悫在,崔家在图画院就有了擎天的柱子,有他在,我可以游戏人间去了。我活着,不单单是活着,还要替庆之去看看他还没来得及看的这漫漫人间。”

崔白辞了图画院,邓椿又惯性的带上那副封印容貌的水晶叆叇,拿出已经很厚的小本本:“崔白,字子西。自以性疏阔,度不能执事,固辞之。”

崔白临走托邓椿转交送给郭夫子一幅他绘制的《执杖图》,以夫子的形象做苏东坡执杖前行的情景,赭色淡染了衣衫和竹杖芒鞋,颇有些逍遥与超然物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以东坡形象比喻郭熙之人品高洁,艺术高山仰止。邓椿看那线条高古游丝描如同行云流水,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邓椿从心底里惋惜这么全才的一个人堪不破凡尘俗世。

对于崔白的离开,也有人很不能理解。杜孩儿走了众人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他当初来,本来目的也很单纯,就是图的图画院的名号,方便以后在民间卖画。履历好看——姓名:杜孩儿,特长:善婴戏图,攻人物,曾就职于著名画院——翰林图画院……崔白的举动大概只有知命能够深深共鸣。不管干什么,哪怕最后读书出来的结果是去捡垃圾,只要那是他热爱的生活,是他所向往的,他愿意干那个生活,那件事情,那个工作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不会让他感到厌倦,那这就是一个成功的人了。而且知命暗想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崔白和易元吉走得近担心被上层猜忌,眼下虽然大家都无事,但不代表以后都高枕无忧,万一官家哪天想起来了,再秋后算账就不好收拾了;现在倒不如他主动离开,至少能保住崔悫不受连累。邓椿安慰他前朝的大诗人们所做好诗都是被贬之后才有的,他如今放眼江湖也许会柳暗花明。崔白也只是笑笑。

第二日众人合计着要为崔白践行,才发现崔白房间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人已经离开了。就连崔悫也都懵的。原来,早在那天画院集体喝酒前,崔白已经上书了辞呈,他不愿当面离别,留了信就走了。

“凭什么?就给我留了一封信。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崔白你这个懦夫。”知命扔下一句话,不管不顾的自己驾马去拦住了已经出了城,正在郊外烂泥里踽踽独行的崔白。

“崔白,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而别?”

崔白无奈的拍了拍溅在身上的泥点子“你一个女子,怎么这般毛毛躁躁,谁敢娶你啊?”

“问你话呢!”知命跳下马来,堵住崔白的同时,恶狠狠的擦了一把眼泪。

崔白笑了笑,似是如释重负:“他俩的事,我很早以前就知晓,只是我还是低估了家仇在他们心里的份量。崔白看着路边那宽阔平静的河流,想起曾几何时,易元吉画画过于投入,差点淹死在河边的汀洲。

“我原本以为考上了翰林图画院,赢过了这世间许多人,就是我崔白人生的一个里程碑;而那些杂流上来的学子,在我眼里,他们就像这野花,身在泥泞里也有被明晃晃的夏天眷顾的美好。可是庆之和阿厚的死,我真的过不了心里这道坎,未婚妻弃我而去,挚友死的不明不白,我突然觉得自己原来追求的那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

见知命不再激动,他继续道:“庆之和阿厚原来酒醉,一个想仗剑走天涯,一个想把酒话桑麻;杜孩儿是第一个出走图画院的人,他舍下身段俯身捡碎银,我原是不屑,但现在我敬佩他,散发弄扁舟或是举杯邀明月都无所谓。人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旦确定了,无牵无挂无挂碍去追索,是人之大幸,你应该祝福我。庆之曾经说他就像野草,遍地都是,低贱却也生生不息。我要替他做那野草,去看看这人间,替他记录下他未竟的梦想。你也无需沉溺往事,我们的故事各不相同,‘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江湖再见!”

“故人舍我归黄壤,流水高山心自知。”每个人退场的方式不一样,知命这样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

崔白走后,知命落寞的重回了图画院。夫子说,“所谓师道,小道利生,大道惠世。师道尊严,尊师重道,道贵师尊。所传道之贵,师尊自来。”

几日后,侯宗古竟也走了,一样的不告而别。

“侯宗古,本画院人。罢诸艺局,退居于洛。画西京大内大庆殿御屏面升龙,杰作也。”邓椿如是记载。侯宗古很欣赏崔白,崔白走后,他自觉无知音,也打了包袱离开画院。

不日,李师师托人来信,那信封很用心,明确需得交给知命亲启。信封外面是李师师的字,打开来里面竟是侯宗古的字迹。简短的说了他的去处,原来他和柔娘一起走了,当初没日没夜的拼命画画攒够了柔娘赎身的钱,李师师得知内情后大受感动竟也资助了一些,还劝说了行院的妈妈成全了二人。放下信,爱情绝缘体的知命竟然有一丝丝羡慕:李师师信里讲述了柔娘的前尘往事,亲生父母把她卖进行院,那行院虽然比妓院好上许多,外表看着金灿灿雕梁画栋,数不清的房间,却没有一丝生气和光明,她日夜苦练琴艺却找不到人间的温暖,阳光从花窗照进房间却也照不进柔娘的心里。侯宗古一见柔娘倾心,不仅给了她许诺,也给她家人般的呵护,给了她在泥淖牢笼里仰望的自由,果然真爱无敌。可惜没有在走的时候见上一面,不然高低给随个份子钱。

生活的节奏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有了第一张牌的倾斜,很多事情都会跟着发生转折。

想想崔白,他的离开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别。从前,他观览画师之作,常不顾别人眼光品评,且崔白自视甚高认为有些课程不必要太长。夫子回复他说:课程均为官家亲自定,品学兼优者方可留下。图画院任职圣投官阶,次者外遣杂务,唯有潜心治学,不遵从条律则被罚洒扫。他闻言竟口出狂言说官家迂腐。气的夫子胡子歪到前所未有的角度。

崔白走后,知命又当起了保姆,易元吉的那只猴子成了孤儿,被知命接管了。可怜那毛茸茸的一小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初易元吉死后,那猴子似乎是有感应,不吃不喝,慢慢被崔白养好了,终于不抑郁了,现在崔白也走了,知命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小猴子解释。

只好把它带回别苑,让蓁蓁养着,祁远前日来别苑,郑重的递了庚帖,下了聘礼,知命也同意了,并且给蓁蓁置办了了添妆和嫁妆。现在蓁蓁整天欢欢喜喜的准备嫁给祁远,王宗尧大手笔给祁远蓁蓁二人置了处宅子,前几日忙着跟着二人去选地装修,跟自己要成亲了一样,现在就等挑个好日子嫁过去。说真的,知命还有点羡慕蓁蓁,没有公公婆婆刁难催生,也没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拖累、晨昏定省的早请示晚汇报这些屁事,以后她就是祁家的女主人,再者祁远对她也好,除了工作危险系数高一些,整体真的算是一门好亲事了。祁远还说让待召一起过去住,不能再赖在知命的别苑里了。没想到好事成双。崔白、侯宗古接二连三的离开图画院,现在空位有了,马远,也就是待召,“正大光明”的被王宗尧荫补塞进去了。关于这件事,知命十分想得开,一来王宗尧从她这里顺过好几次地图和前朝风水堪舆图,虽然都是她出入龙图阁随手临摹的习作,对她而言顶多是个草稿,但在王宗尧那里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二来真正的大女主,不是事事都只勉强靠自己,学会借力和共生也是生存之道,万物皆可为我所用,你来我往,合作共赢才是上策。

蓁蓁、马远的事都算是有了好归宿了,知命完成锡老头交办的任务,对他无愧了。而她自己,她和王宗尧未来又该何去何从?她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易元吉那天磕头磕的利索,却被王宗尧当成了棋子。王黼与童贯不合已久,满朝皆知,上次王宗尧借蓁蓁的事,狠狠地惩罚了童贯家的奴仆。这次更是如了他的愿,童贯不仅失了一个得力干将,自己还险些没命,王宗尧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看起来整件事情就是两个傻小子号称报家仇、趁机下毒的破事。

曾经天真的以为已经很好的融入了这个时代,即便是丢在大街上她也可以凭一技之长糊口,王宗尧尽管利用过她,可也是真心爱她的,可现在连这一点她也不确信了,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样的人,他嘴里的爱有几分真几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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