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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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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我部于富水县燕子坡被剿灭,被俘时我身患破伤风、肺结核与败血症,几乎只剩一口气。我原想着熬死自己,或者等他们来将我击毙,横竖是没想过投降的。我不投降,并非出于对老头子的忠诚,我自然已知他必败无疑,也没有以身殉党国的偏执,实在是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台湾,我只担心自己投降后那边的特务会为难你。

你我相识十九年,结婚已十三载,期间波折磨难多多,时常让你担忧挂怀,我已万分惭愧,实在不忍心以半死之身再让你陷入生活困顿。婉萍,我那时候想死生已然完全不重要,唯愿你安好。

被俘后我以为会被枪毙,但万没想到他们将我送去了县医院治疗。但我当时身染多种疾病,县医院水平有限实在无法治疗,于是我又被连夜转往成都静安医院,期间三次高烧病危,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才让我暂时脱离危险。

住院期间我曾寻死过一次,但是被看护的小战士救下,他问我为蒋光头卖命值得吗?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他,我怕自己活着变成特务害我家人的借口,如此不如一死了之。我以为小战士要取笑我软弱,结果他不仅没笑话,反而是将这情况认真记下告知了他们领导。两周后,管教处的领导通知我,你当年并未离开天津去往岛上,而是去了往北平。

听到这消息我也很是惊讶,想问问你当年为何没走,同时又庆幸你幸好没走,如此你我在将来才有机会能再次相逢。管教处的领导说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于是小战士给我找了纸笔,本来想早点动笔的,但我身体实在太差无法支撑,前阵子连笔都拿不动,最近好了不少才有精力给你写信。

信写到这里,你大概要关心我现在身体如何。我多希望告知你,我身体很好,但事实上情况并不乐观,我患有结核病已经快一年了,破伤风和败血症也蛮严重的。我经常发烧到四十度,浑身无力,走路都得旁边有人搀扶。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救我,我住在有窗户的独立病房,伙食甚至比管教处领导的还要好,一天两盒牛奶,一颗鸡蛋,早饭和晚饭是鸡肉粥,中午有排骨汤,只因为医生说我现在身体太差,需要蛋白质补充营养。

想想之前我们如何待他们,再看看今日他如何待我们,两相对比下让我实实在在万分羞愧,面对管教和医生的关心,我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说话,每次开口都不自觉地一阵心虚。晚上一人时,我在想他们对我如此照顾,可能念在抗日那几年好歹是卖命打过鬼子的,但前两日听了一个消息,徐遥鹏等大特务也没有被枪毙,这我就有点想不明白。他们分明就是一群虫豸,用脚碾死都只会脏了鞋底子。

婉萍你知道的,我一贯最恨也最怕特务,那些人干不了什么好事,情报工作一塌糊涂,保密工作千疮百孔,最擅长最专业的就是党同伐异那套,准司在人背后捅刀子,我便今时今日想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依旧感到十分愤怒恶心。

好了,不同你再说这些不高兴的,我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俘虏我和后来看护我的小战士叫什么名字吗?他居然叫安宝!你还记得安宝吧,我之前跟你讲过的。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沦陷,我当时受重伤,被一个收尸队的老人从南京城里救了出去,他同我说起自己有一个七岁的孙子叫做安宝。

我算了算年纪,两个安宝差不多大,而且都是南京人。但至于眼前的安宝是不是当年那位老人的孙子我也不能确定,我没有跟他说起过南京的事情,实在是这话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像是在攀关系。我想此事也不重要,没有必要让安宝再徒增烦恼,所以只与你说说就罢了,感叹一句世间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说起安宝,我倒想起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精神稍好,安宝问我:‘你成天惦记你老婆,是不是她很好看?’我自然回答说好看,我说:‘我的婉萍是全南京城最剃挑的姑娘,三十年内都找不出来一个比她更好看的。’

听完这话安宝不乐意了,他跟我说他的未婚妻曹细妹才最好看,文工团里排《白毛女》一直都是她演喜儿。安宝要与我攀比,那我肯定不能被比下去,于是我也跟他说,我太太会唱苏州评弹,一首《无锡景》能让我念十几年。然后他又说曹细妹的眼睛最好看,水灵灵的像葡萄一样。我就跟他说,我家婉萍的眼睛更好看,像饱满的杏仁,眼角微微向上扬着,一笑起来变成了两个小弯钩,又媚又娇憨可爱。他说曹细妹鼻梁高挺,我就说我家婉萍鼻子小巧精致,他说曹细妹嘴巴红,我就说我家婉萍涂了唇膏的嘴巴像新鲜樱桃。最后安宝说曹细妹不止会演戏,还识字会写歌词,听他这样一讲那样我就更得意了,我说识字算什么,我太太婉萍是金陵女子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不仅会能写中文小说,还会写洋文诗呢。

安宝实在说不过我,气得在病房里跺脚转圈,那天下午我开心得不行,这是我一年多来头一遭发自肺腑地笑。毫不夸张同你讲,我笑得眼泪直流,一边是我赢了这场比老婆大赛,另一边也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娶到这样好的婉萍。”

“呀,这是泪珠还挂在脸上就又笑了。”陈瑛伸手擦了陈婉萍眼角的泪珠,扫了眼信纸,笑着说:“剃挑在南京话里是好看的意思吧,果然还是姜培生最会逗你开心。”

“他还最会惹我生气难过呢!”陈婉萍语调软绵,埋怨的话说出口却像是在撒娇一般:“培生就会乱说话,我今年三十六了,怎么能跟人家十八九的小姑娘比美。再说我就是读书时也算不得最剃挑的,那时候明明表姐你才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话不能这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陈瑛笑着摇了摇陈婉萍的肩膀。

“表姐,别取笑我了。”陈婉萍抿着嘴唇摇摇头,将信纸翻到了后面一页。姜培生接着写道:

“作为这场比老婆大赛的胜利者,我一定要像他们一样大度,因此我决定送给安宝和曹细妹一样新婚礼物。

婉萍,你还记得吗?我有一双没穿过的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小牛皮皮鞋。若是还在,你帮我找出来上些油,我大致比了一下,我和安宝应该能穿一样的鞋码,到时候把这双鞋当做新婚礼物送给安宝吧。男人跟女人一样,结婚是头等大事,也需要一身像样的拿得出手的行头,那双鞋还不错,是体面货。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收下,若实在不肯,你就把鞋再收起来,将来等我从狱中出来,应该还能穿。

婉萍,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们还在天津。那时候抗日胜利不到一年,你在车上挽着我的手问:‘明明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为什么这个国家丝毫没有变好呢?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变好呢?’我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应该只是随口敷衍了两句。对于你的问题,我当时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我也不在乎答案,国家有没有变好毫不重要,那时候我只想好好享受胜利果实,享受洋房、洋车、洋酒。现在再次想来,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无能、昏庸、可笑至极,国家如烂泥一般,我等立于危墙下又能吸血享受到什么时候呢?

近几个月来我见了他们的官,见了他们的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回答你当年的问题,大概正是由于我们没了,这个国家才终于开始变好了。

真是讽刺!太讽刺了!近来我时常会想这些年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样子的,明明从前我也是有理想有一腔热血的,我也很讨厌党国里的贪污腐败和派系斗争,可结果呢?稀里糊涂地又跟他们掉进一个染缸,混成了一副鬼样子。活脱脱个大笑话!

婉萍,你看到信时可能会想,怎么一会儿写这里,一会儿写那里?主要是这封信并非一天一口气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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