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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庭霜就在两人的小院里,低头琢磨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商卿月走过去,见他在研究自己月前给的剑谱。
他有些欣慰,早先听说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以为仍在修养,可如今看来,虽然功课落下些,却勤能补拙,算是可塑之才。
商卿月点拨了燕庭霜几句,却没看见燕拂衣,问燕庭霜也支支吾吾的,最后吓得眼中都含了泪,只敢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哥在后山。
然后更小声地求情,说哥哥不是躲懒,是掌门传唤。
商卿月焉能不知,李安世常年居于主峰,事务繁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叫他剑峰的徒儿,还躲去后山?
他对这花招心里存了不耐烦,冷着脸到后山去,果然碰到了行色匆匆的燕拂衣。
燕拂衣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时比,好似更瘦削了些,猛然看见他时似是吓了一跳,眼中却骤然焕发出一点光彩。
商卿月拧着眉,见他身上染了尘土,挂着细小的枝叶,一看就是在山中胡混了半日。
他张口斥责燕拂衣懈怠修行,那孩子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害怕地朝后看了一眼,试图解释。
可商卿月没有耐心听他狡辩,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别一天天净想出些立不住的借口,竟还敢拉出掌门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回想起来,是在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燕拂衣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可商卿月当时没有在意,或许是刻意忽略,不去看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也不去看他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在那时的他心里,这些都没有“大徒弟竟敢对自己的斥责提出质疑”重要。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在意这个?
商卿月感到寒冷,他明明应该早已经摒弃了凡人对于令人不愉的温度的感知,可那冷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鲜明又刺骨,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
燕庭霜诅咒般的声音像蛇一样缠上来。
他说得对,作为曾经的恋人,燕庭霜那么了解他,知道他掩藏在清冷出尘的外表下卑劣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从不是个公正的人,他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对于名义上的弟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更有甚者,连燕庭霜都没能挖掘出他心里最深处的冷漠。
商卿月只是觉得厌烦,厌烦于这个弟子可能会带来的,他与掌门师兄之间的龃龉,他无意充当什么保护者,他只想躲在剑峰上,清清静静地、高高在上地,修他的剑。
小燕拂衣的眼睛在那时与燕然师妹的重合了,那样清澈、坦然,却又写满了抗争和执拗的眼睛。
那么讨厌。
他这样的想法,一定通过脸色和话语表现出来,又被那个心思过于敏慧的弟子察觉了出来。
小小的燕拂衣眼中求救的光熄灭了,他幅度很小地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道歉。
在那之后,据商卿月偶尔听到,门中弟子们私下讨论时说,大师兄无论寒暑,即使伤重,也日日习剑苦修,从无一日间断。
商卿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
那双手惯于握剑,他以剑为尊号,不会认不出另一双将剑当做生命的手。
连商卿月也不得不承认,燕拂衣着实是个天生的剑修。
他修行的速度和天资都堪称恐怖,商卿月当年发现这一点时,未必没有生出一点隐秘的不适,而当觉察到这一点并非只有他能看出来时,不适便愈演愈烈,化作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
他是见过燕拂衣使出全力时,不论修为高低,那种仅在剑道的领悟上看,便令人目眩神迷的剑法的。
那时商卿月还未晋位剑尊,他与几个不相上下的合体大圆满的道友,都看见了那一幕。
剑修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可那一日,几位成名已久的前辈都目露激赏,争先恐后地表达对燕拂衣的喜爱之情,纷纷请求商卿月将徒儿让给他们教几天,好能过几把“不论怎么谜语人徒弟都能领悟”的瘾。
商卿月面上谦逊,事后只余师徒二人时,却见那张脸上出现一点点自己从未见过的兴奋腼腆,那么碍眼。
他告诫燕拂衣,剑峰门下不许张扬自矜、沽名钓誉,若总那么爱出风头,或想改换门庭,就早早滚出昆仑去。
少年的脸瞬间便作煞白,燕拂衣立即跪地认错,颤抖着发誓绝无二心。
商卿月让他跪了半日,最后是掌门师兄那不孝子又来插科打诨,让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此事,后来也没有再提。
李浮誉身死那年,不弃山金霞真人来昆仑收徒,商卿月见他对李清鹤百般期待,听他说曾与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友论剑时,听到的惊为天人的感悟,心中便早有了计较。
每一次,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能力去发觉真相,他只是嫌烦,只是不愿。
……而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就像燕庭霜说的,比起真相,他总是更纠结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清正体面。
到了如今,他一遍遍地在记忆中翻找过去,一点点挖出来从将燕拂衣收为弟子,到如今的桩桩件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忏悔,而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些细枝末节,来证明燕拂衣确实是个不堪造就的孽徒,值得他上个月发遍天下的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