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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衣服带够了没有,听说
我们要去的山里可冷了,甚至有可能要穿上毛衣……”
“毛衣,什么是毛衣?”
“你没有见过吗?就是在港口的毛线店里挂着的衣服,你去过毛线店没有?什么,你居然连毛线店都没有去过!那书店呢?你不会连《经书故事集》都没有看过吧!”
同伴们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占城的各种小道消息,接待他们的村长,则竖起耳朵很感兴趣地听着,定逐渐打了个哈欠,在吊床上翻了个身,他的眼皮已经相当沉重了。他朦胧地想:北边到底能有多冷……甚至要穿毛衣吗?怎么祭司老师不是这么说的,但或许祭司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他们是来自很北地方的番人,就算在冰天雪地里也可以只穿两件衣服,话又说回来了,什么是雪啊?在离开村子以前,他完全没有听过这个词,也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东西……
他们在北方,能看见雪吗……
定这个朦胧而有些荒谬的向往,毕竟没有成真,不过北部的气候也没有祭司老师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的确还是要比占城寒冷很多,定一度感到自己是真的需要棉袄,在他最后安定下来当教师的村庄里,最冷的月份,早上起来他要穿三件——
后来,他的学生送给他一件里面絮了一点棉花的马夹,定对此非常的喜爱,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袄子’,尽管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最多也就是把衣服的领子给扣好,最多是在衣服外面再加一件布衣,同时把裤子放下来,并且称许这几个月的气候是‘难得能大口吸气,挺清凉’。而在这种时候,洋番祭司甚至还穿着短袖短裤,外加凉鞋呢。
对气温的感知,足可以说明北部村落中的居民有多少不同了,根据定的观察,虽然都是新客人,但北部这批新客人,和她老家乃至大平原上的新客,似乎从语言、身高、长相、饮食和习俗上,也有很大的区别。从占城方向北迁的汉人,好像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壮,同时他们的饮食习惯也相当不同。
那些北迁汉人,他们也很会用米来做吃食,也很会做鱼,虽然做法不同,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习惯于本地出产的。但这些新客人呢,他们好像只会蒸米饭吃,同时还要跟着村民学做鱼,对于本地的一些香料,也很陌生。他们应当是从更远的地方突然迁徙过来的,而且,在定私下来看,他们受教育的程度不如在占城上过好多年学的那些北迁农户。
那些北迁农户说,他们是因为占城附近的耕地不够了,为了补贴而主动往北迁移开荒的,在此之前已经上了很久的课,当然打了很好的基础,学习习惯比定或许还强。而这些南迁农户,他们中大多数人连拼音都不认识,根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本来也不生活在知识教的地域里,是用了几年的时间,陆续一步步从老家迁徙过来的。
“太旱了,没饭吃。收成一年比一年差,第一年走了一部分,大家多种点地,还想着能不能就这样,也就缓过来了,不行,第二年又是旱,大家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第一年还有人不愿走呢,第二年一商量,既然都带了信来,说是南边的气候好,种地能有收成,反而大家都想走了——树挪死,人挪活!”
“头一趟,大家都怕这个怕那个的,可等有人去趟开路了,你猜怎么着?能喘气的就都想走了!你说这人变得快不快吧!都说那五尺道上几千年没这么多人,那栈道都修好了,几乎全换新了,怎么呢?就是人多呗,那木材也没什么难运的,你一手我一手,玩儿似的就运过去了!”
虽然已经在南边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他们的官话还是带有老家的口音,和定之间颇有点儿南辕北辙的意思,说的都是官话,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要让彼此听懂可得费一番力气,反反复复地讲了小半天,定才算是明白了他们的路线:大概是翻山来的,而且是他未曾见过的高山,人们在山里修了路,叫做‘栈道’,靠着人力,把很多年前的栈道翻修了,还加宽了,又从一条很古老的,有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上经过,进了彩云道之后,再有一些人,又翻了山,跑到这里来种地了。
栈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要修呢?难道进山不就是在树林间趟出一条路来吗?还要修什么呢?还有那几千年历史的五尺道,这也给定带来了很多迷惑,他不知道几千年到底有多久,别人和他说,几千年前修这条路的时候,安南还是汉人管理的一个郡,定也相当的茫然。
因为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所属的也就是管家和地主的田庄,安南是一个别人告诉他的词,别人说他是安南人,他也并不反对,但打从心底,他并没有对这两个字的什么情感联系——现在,比起把自己当安南人,他觉得自己更愿意承认他是知识教的祭司学徒,是一个会说两种语言的,刚刚开始试着教学的语言教师。至于说在历史上,安南接受谁的管理,他对此半点也不在意。他比较感慨的是这份记性——几千年的事是怎么能记到现在的,还这么清楚?
除开这些之外,更深的疑惑来自于他们最后的远行,“不是说,过了五尺道之后,就很好种地了吗?为什么还要再翻一座山,多跑一段路呢?”
“哦!那是因为彩云道也快被占满了。那里适合耕种的地方本来也不多的,毕竟是山区么!”
这些人告诉定,彩云道的交通不方便,运米运货很麻烦——这个理由总算是定能理解的了。他也热切地点起头来,“我们这里去海边很方便,应该都来我们这里种米。”他认为这是很好的事,因为汉人来了,就意味着本地能得到仙种,农民少种地也能得到和从前一样的收成,多余的米也有买家,而且,来卖货的商队会变多,商品也比从前丰富而便宜,这全都是因为汉人来和他们一起居住而发生的好的改变。
定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他的土人学生们说的,“几乎没有什么坏处,全是好处,他们还把地主都赶跑了,收的赋税也很低——分出去的虽然是地,可如果没人来买多余的粮食,再多地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卖的货价格也很便宜那——用米直接就能换,那么好看的布,便宜得就像是不要钱——”
这都是有道理的话,当然,也有人说收米的价格会不会太低了——有些敏锐的农户,天生有点小聪明,已经意识到了,好像知识教现在很缺米,便立刻天才地发现,或许可以借着这股需要,说动大家一起给米涨价。不过他们也回答不了定的反问:就算把米的价格涨到原本的一千倍,那么,难道商队不会把货的价格也跟着涨上去吗?
知识教已经有一整个大平原在产米了,定对此是非常了解的,少了一个地方的产量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村子如果不从商队买货,又该去哪里买呢?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产出大家需要的铁器、布料和药材了。如果村子里发生了疟疾,商队把金鸡纳霜的价格抬高到原本的一千倍,农户们又该怎么想呢?
从各方面来讲,似乎都应该感激赶跑了地主的知识教,但定也理解村子里一些悒郁不乐的情绪,因为毕竟……
分出去的是地,而且,周围一些本来的荒地,也出现了陌生的,完全由新客人组成的村落,走出去的时候,路上遇到的行人,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这的确好像是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转变。
本来,如果祭司常常来的话,或许这情绪会很好被安抚下来,但祭司毕竟是太忙碌了——村子的数量、住民的数量都在持续暴增,祭司们哪还有时间主持学习呢?光是为了这些人的仙种、耕种、收成,都忙得团团乱转了。定也只能从语言教师的职位出发,尽量缓解大家的情绪:这也是正常的,担心被欺负,这样的话,不如把官话学会,如此就算是吵架也能互相听得懂,不然,连架都没法吵,不是吗?
让他觉得很荒谬的是,不论是土人还是新客学生,最开始学会的对方语言,好像还真都是骂人的话——不过在他竭尽全力的维持下,村子里毕竟没有发生什么斗殴事件,平平安安地渡过了第一个季节,定的权威也因此初步得到了树立——虽然他还只是语言教师,但因为祭司实在忙不过来,实际上他现在承担的,完全是村长的职责,不论是对上的汇报,对下的交代,大家都很自然地来如果没有新客人来的话,村长还会这样听定的吗?
即便不去占城上学,定自己也能琢磨出答案,因为这是很显然的。当然,如果没有新客人,也就不会有定这样一个看似是教师,实则似乎又是村子里最有权威者的人出现了。
祭司有什么事情都找定,而祭司又掌握了来村子里的商队和仙种,所以,不论定本人是怎么想的,实际上,他已经成为了祭司在村中的代表者,没有他的谅解,村子里的百姓是怎么也不敢违逆祭司的指示的,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所谓的指示,可能只是祭司在很久以前随口说的一句话,现在已经不再适用了,但土人百姓依然对祭司充满了敬畏,就连这点风险也不敢冒。
至于定呢,在占城学习了这么久,他骨子里这种根深蒂固的敬畏,的确被洗刷掉了不少,因为他对祭司还算是了解的,知道他们并没有想得那样神秘莫测。甚至,当百姓畏惧着得罪祭司的时候,祭司其实也在担忧百姓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他想,如果气候的确不再适合种第三季水稻的话,那么他们改种其余作物,祭司或许也不会太为责怪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一口答应下来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定要确定的是,这一季不种稻谷了种什么——荒在那里是不行的,按照定在占城学习的知识,田地是可以通过套种实现元素归还,让地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
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