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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可能是对的。”
张祭司说,他对于这种矛盾似乎反而司空见惯了,“这也并不奇怪,修路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事情,只是从前的好处还不够大罢了,这也不仅仅是夷人的共性,就是汉人也一样,深山的汉人村落,在修路上也会很齐心的,因为这是从小的见识。
越是穷困地区,思想越是保守的百姓,越能舍生忘死地为改变本地的现状而奋斗,这种精神往往是很感人的。”
但也正因为他们的保守,他们只会在从小就烙印的认知范围内做出这么大的付出,要拓展认知范围,要让他们为新认知的事物做出较大的投资,保守一下就会成为他们的枷锁,他们就会变得很胆小,很不愿付出,不敢投资,让你有一种愚昧固执的感觉了。”
还真别说,仔细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或者说,只有在保守枷锁中的百姓,才会在枷锁内做这么大的付出。毕竟,如果能挣脱枷锁,以个人的力量和觉悟来说,选择搬迁去发展得好些的地方,不比留在本地要划算得多吗?固然会有一些胸怀家乡的英才留下,但要形成从上到下的合力,其实更多的还是靠着这种枷锁的惯性吧……
甚至……陶珠儿很快从她历年来接触到的各种番族,想到了自己出身的客户人家。客户人家,难道不也是如此吗?客户人家在有些时候是让人十分刮目相看的,彼此间门的信任,交托金钱的爽快,合作时的可靠,让他们能在新的迁徙地很快就站住脚跟,但这决不能说他们在思想的所有领域都很善于接受改变。
有很多客户人家不论发展得多好,骨子里对宗族的重视和对男女的区别对待,也丝毫没有更改,像陶珠儿这样,家长思想开明的家庭其实远没有想得那么多。客户人家和夷人,在这方面的确有很强的共性,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彩云道的夷人,保守体现在生产方面,对于其他的改变倒好像没那么介意,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买地的一些新规矩,这大概也是因为原本的规矩就不完备,相当的随意,比如说买地的婚俗,越是不开化的夷寨,接受得就越良好,因为他们有些还保留了群婚制,和配偶婚并行。子不知其父,从母而居的现象很普遍,所以对买地的婚俗他们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您觉得,这条路能修得起来吗?”
陶珠儿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张祭司没有打消夷寨的念头,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否则以他的威望,相信几句话就能让夷人认清现实,也就不会有刚才的对话了。
“如果是五十年前,那肯定是修不起来的。”
张祭司也笑了,陶珠儿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有戏。“五十年前,所谓的京城,就是北面的敏京,那么,从彩云道去敏京,五尺道已经是最优秀的选择了。虽然周折,但大方向是对的,朝北走——朝南走,地理上会好走,但安南不属于敏朝,而且敏朝禁海,至少禁止船只随意停靠天港,那么,就算走到了安南沿海,也没有海船可以去敏京啊。”
陶珠儿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十年前的确是痴心妄想,但现在……国土面积、海运情况乃至都城的定址,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也跟着若有所思起来了,“还真不能说一点希望没有——按照六姐的归化,南洋本就是我华夏故土,光复也是顺理成章,从占婆到香山,期间门隔着的土地,如果能改土归流,由华夏直管,两片土地一下联系在一起的话——那彩云道也有河运直连的出海口了!”
她整个人立刻豁然开朗,感觉打通了任督二脉,“长久以来,把彩云道脖子卡死的交通——那就有松动的迹象了!我早就听说过安南出海口的事情,但是——”
“但是,没到彩云道,真感受不到彩云道对这条交通干线的迫切需求,是吧?”
张祭司也笑了,“确实,而且你是从北面来的,走五尺道,对这条线没有真实感受,印象肯定就比较淡泊了。现在,感受到了彩云道的富饶,这里的民心呼声,那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从安南北上的,感受会更丰富一些,就这么和你说吧,安南到昆明——路当然也不会很好走的,但要比五尺道更有发展一些,我们走过的人知道,修大路的条件,是有的,至少怎么看也比经黔州道修出去要更现实。”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根据天界的资料……天界曾在安南和昆明之间门,修了一条通行蒸汽火车的铁路。这说明什么,你心里也有数了。”
陶珠儿的双眼一下就瞪大了:“这话当真?!”
张祭司骗她做什么?她也不是怀疑张祭司乱说话,只是抒发心中的震撼:任之前旁人怎么提到这条走廊,也不会有天界的证据更有说服力的。本来模模糊糊只是觉得或许能走得通,能修得起的一条路,现在立刻就成为了坚信其必然能成功的强烈期待!
修路,尤其是在本来没有路的地方修官道,勘测路线就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也需要长久的时间门,可如果天界真的修过这样一条铁路的话,且不说彩云道能否仿建铁路——这个大概是比较难的,因为现在内地都没有铁路,但至少沿着这条路线修建出一条通衢大道的可能性就高多了吧?
地质条件、经济性各方面,都有人考量过了,本地人就只要出力就行了……那有了安南的河运,物资不就能运进来了吗?还有夷人出力,看看这些夷人的积极性,这……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样一条道路,要是能建起来的话,那……那当真是不得了了!别说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甚至是广府道,说不得都能受益……”
想到这样一条要道能给彩云道带来的改变,陶珠儿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组织人手开起工来,她一下就完全理解,为什么张祭司没有打消夷人的念头,反而隐隐有点鼓励的意思了。“如今民心已是可用,如果非止楚雄一地,整个彩云道的夷寨都愿意出力的话,或许还真能试着修修看!”
当然,这还要去考量安南衙门的态度了,不过陶珠儿并不以为意,这也是买活军吏目在多年工作中养成的习惯,除了买活军自己的衙门之外,其余政权的衙门,都是色厉内荏,不堪一击的存在,买活军做事是不太需要去考虑他们的意愿的,行,那是你识得抬举,也就给你些体面,若不行?呵,买活军也多得是手段来帮你体面。
或主动或被动,或已经被体面了,有些还在体面中的国主、番雄,两只手都数不完了,安南蕞尔小国,境内混乱不堪,又是华夏故土,在陶珠儿看来,统一态度难度不大。对这点张祭司也并不否认——知识教在南洋半岛上的大本营就是安南之地,说不准,他们早都是安南的无冕之王了。他只是务实地摇头道,“不能想得太前面,这也只是楚雄一地的民心而已,其余地方,夷寨的想法如何,还需要再去确认,去查看反馈。”
“再者来说,此事最大的悬念,还在于中枢的态度。彩云道的民心,发展的困难,都只是中枢衡量的一个因素而已,能否让中枢更改决定,把这条干线的修建提前,甚至于说,先把安南纳入国土,而不是将北面华夏,列为下一个扩张的对象……这都要看六姐的心意了。
此事的干系,过于重大,并不是知识教和彩云道衙门可以决定的,我们也只能上报我们这里收集到的信息,听凭六姐圣裁。看六姐心中是怎么想的了——江南地域广阔,消化得也慢,两三年才慢慢见功,想要完全消化,非得再有五六年不可。甚至要有十年八载,都不稀奇。”
别看张祭司僻处南洋,但见识视野却相当广阔,他显然多次思考过其中的关窍,款款说道,“到那时,培育出的新一批吏目,正好前往北方,把华夏故土完全消化,这是很多人心中理所当然的节奏。倘若此时还要在安南发力,多灭一个小国,修建这样一条道路,恐怕人手吃紧,就是取了安南,也无人前来治理。”
这就和彩云道一样,吏目少,土地多,而且开化程度低,消化起来非常困难,这都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陶珠儿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但是,她也听出了张祭司没有提到的一些东西:困难和短缺,这都是存在的,但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吏目少,知识教的祭司倒还够用啊!
不过,如果把安南取下之后,还让知识教祭司来主要治理的话,很明显,这又是一个重大决策,关系到的方方面面,就不是她一个更士,能完全看清的了……
天下事,环环相扣,居然到了如此地步,陶珠儿也是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参与历史事件的实在感,一时间门,不由被一种崇高的感动给充斥胸臆,似乎冲破了一些无形间门的郁结,眼界得了极大的开阔,自己从前的一些迷茫,眼下再看,心情又有了一些不同。
她这样复杂的心情,仓促间门也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与张祭司对视着,好像无需言语,也获得了张祭司的理解,两人倒滋生出了一种了解和默契,互相点了点头,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
“在眼下来说,只能是先把信息收集起来,再往上递送……就是在知识教内部,也并非每个大祭司都赞同推动这条官道的修建。”
关系比之前密切,张祭司透露的东西也多了一点,不过,照例还是那么的含蓄,“到了九月,我会返回占城港叙职,等我返回的时候,应该能带来此事的进展——到时候,就看大祭司们怎么说,彼此间门,能否达成一致吧。”
本来,陶珠儿在屡次祭仪之后,对知识教的好感极为浓厚,甚至有点儿盲目崇拜,认为知识教什么都好,张祭司的这番话,倒是让她一下有了很熟悉的感觉,幻想稍微有点儿破灭了:原来知识教的内部,也和衙门差不多,也有不可避免的派系之分啊!
这种‘原来大家都差不多’的感觉,有点儿破灭,但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儿让人开心,好像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她一边偷笑,一边也不免有些好奇:不知道张祭司和谢阿招,都分属于知识教内的什么派系,他们跟随的,又是哪个大祭司呢?
第1056章三派博弈
“彩云道方向的汇总报告送来了吗?噢,看到了,你先别走,等我看看节略。”南洋,占城港,酷暑似乎永无止尽,哪怕是雨季,气温也绝不会低到让人情愿穿上长裤的地步,圆裙在这里早已经大行其道,几乎是刚在羊城港面世,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在吕宋和占城港大肆流行起来。郑地虎把裙摆往上一撩,大喇喇地露出两条毛腿,和大腿上方的亚麻亵裤,把脚翘到办公桌上,动作看着粗豪,但阅读节略却相当的仔细。
“嗯……修路的呼声果然越来越大了,不论是楚雄曲靖那边的汉夷混杂区,还是保山大理的夷人百姓,都强烈需要打通和顺城港的商贸走廊……看来,民心已成了多半,甚至反过来催促你们知识教往上去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