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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宽敞明亮,电灯、电扇、留声机三大样都是齐备,基本已经是全国最顶级消闲场所的茶馆,上客率不低,茶客们有男有女,而且彼此似乎都也很熟识,原本,众人或者是各自看报,或者是偶尔低声闲谈,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议题,这会儿听到有人谈起了城中的新闻,这才纷纷放下报纸,关切地加入到了讨论之中——不过,很显然,和张宗子所得的机遇不同,众人共同的兴趣,还在那养生道场上。“这道场,预备怎么办?也是和博览会一般么?”

“并非如此,只是在一周之内,陆续召开各种人群,因地制宜的饮食和运动指南,宣讲一些注意事项。这是大道场,人人都可去的,还有许多小道场,参与的人数就较少了,有些或许要收入场费的,主讲人会给参会者一一咨询,盘点出适合他们的所谓养生方案——这消息一出,据说外番是最激动的,他们人生地不熟,就算想找好医生,也不知道该找谁,找衙门介绍吧,又怕虚应故事,敷衍他们外番。这不是,道场一开,这些主讲医生总是权威吧?他们可以直接参加讲座,或者是私下重金延揽,也算是多了一条路子。”

“那是自然的了,你见了童奴儿没有?这个老奴,如今须发皆白,瞧着却还是精神矍铄,据说他几番重病,按说元气已伤,还去了建新那样的苦寒之地,怎么都感觉命不长久了,但这一次见到,却觉得中气十足,至少还能再续个十年,这也真是咄咄怪事!想必此人必然就对这样的讲座,极为热衷了。”

“又何止是他呢?还有那个罗刹王子也是一样,据说他收到上头的严令,要让他在一年之内,至少减掉一百三十斤——这人如今都接近于三百斤了,六姐说,‘少几年前,一般农家养的猪都没这么肥’!

一时间大为不悦,要让他练出上好的腱子肉来,否则,便要把他送去苦役还债。那大汉伤心欲绝,大哭了好几场,也不得不活动起来,如今分管他的吏目,每天拿鞭子抽着他跑步,只给吃草,吃些鸡蛋什么的,所有蛋糕类高油高糖的东西,一概不许沾染,日子过得和罗刹农奴相差也是不远了。”

毕竟是闲谈,大家是东拉西扯,这儿的消息,那儿的轶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谈到这里,左右都是轻笑起来,也有人道,“是该如此,那些洋番,来到买地之后几乎都大为发胖,倘若因此生了疾病,岂不是还没为六姐赚回红圈的本钱,便不能劳作了?要我说,这些人毕竟是见识浅薄了,在本地结交的朋友也不多,彼此间自为一体,消息自然并不灵通,倘若他们听说了六姐的神通,又有面见的机会,估计也早就和我们一样,注意养生了。”

这说的六姐神通,就是特指的六姐‘可断人生死’的能为,当然了,官方绝不会鼓吹此事,民间对此也一无所知,这都是上层人物私下流传的轶事,什么皇帝对六姐如此顺从,就是从六姐处得到启示,知道自己将死于水,因为避过了死劫,所以对六姐视为再生父母。又有很多早夭之人,得到六姐的提点,从此开始注意养生,躲过了疾病等等。

这些事情,在洋番里,大概也就是知识教中的教士有所耳闻了,但知识教的洋番,都是在原本的地域混不出头的人,在买地这里得了重用。在原本的世界,显然并不知名,没有被断出寿命的可能,所以对于这件事,也不太上心。

那些洋番的大人物,倘若社交封闭,没有得到华夏人的告知,对此一无所知的话,那么对养生这个概念没有任何兴趣,持续大吃大喝,对体重上涨不以为意,倒也在情理之中了。有人道,“可不是?罗刹王子的事情,引起了六姐的注意,据说已经派出医生,去给那些红圈学者检查身体了,这一次的大道场,也指定了一些红圈学者参加,现在他们内部也逐渐听说此事,引起了一种猜想,就是被指定参加道场的学者,原本都是要早死的。这样,这群人也大为恐慌,现在大学里到处向人打听养生上的事情。”

听到此处,众人又发一笑,不免也有些身为华夏本土精英的优越感出来——毕竟是洋人,没有吃过见过,土气一些可以理解。试想如今买地发展成这样,华夏本族的新贵也不是没有,初来乍到时,众人当然也有惊为天人、赞叹感慨的时候,但那多是针对于买地天马行空的科技发展,五花八门的仙器奢物,于口腹之欲上,哪怕原本是平民百姓,表现得也远没有洋番们这样不堪。饮食有度,这都是深植于华夏百姓内心的概念了,哪怕原是平民,在买地飞黄腾达之后,也会无师自通,又何须如洋番一样,要衙门出手干涉呢?

原本那些鞑靼、建州的近番,还有统辖疆域内的土番,虽然见识也少,但在这种事上,也比洋番们要好得多了。这也被华夏人视为是东亚族群之优越处,这样的观点,虽然也不见诸于报端,但在上层人士之中,隐约已形成了一股潮流,或者说并未被连根拔起:虽然有教科书的基因论,来解释各个族群的差异优劣,但华夏这里原本的宗主上国、自命不凡的优越感,现在找到了新的理论支持。

很多人都认为,华夏,或者说东亚百姓的基因中,便传承了聪慧自制等优点,虽然身体素质或许不如非洲的黑人,但眼下,生产力越来越往前发展,个体的体力差异,已没那样重要,在未来的潮流中,东亚基因便占据了优势,而白人、黑人,他们的好时光早已过去了,如果以进化论来说的话,迎合上了生产力发展的潮流,那就是优越,而其余人种,都是未进化完全,被鄙视也就不足为奇了。

自然,这样的想法,和官方明面的态度是背道而驰的,华夏百族的概念,其实就是在无限扩大华夏人的范围,又焉能在很快就会转化为百族之一的亲善洋番面前,鼓吹这种歧视观点?但倘若在这样的茶馆中出入的次数多了,听过他们谈论洋番话题,多少也能品味出其中隐藏的态度。

坐在角落里的叶瑶期,把眉毛一扬,慢慢地吃了一口茶,随意地打开笔记本,在上头涂抹了两下,做了个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舅母张华清在她对面笑道,“怎么了,瑶女,又听着什么,激发了你的灵感?”

叶瑶期今年刚十九岁,也在买活大学读书,她虽然姓叶,但和舅舅沈君庸夫妻的关系却很密切,她从小被张华清收养,入买之后,沈君庸和张华清不肯离婚,但毕竟碍于血缘,也没有再生,沈君庸前些年做了结扎手术之后,叶瑶期便重新搬到沈家居住,算是正式成为沈家养女,虽然没有改姓,但两家人心照不宣,将来她是要管舅舅舅母养老的。

不论是叶仲韶、沈宛君夫妻,还是沈君庸这个养父,家境都极为优裕,叶瑶期来买时年龄尚小,对幼年家境困窘的记忆,几乎已经不存,自有记忆以来,都是被家人千宠万爱着过日子。

她自己又十分聪慧,有博学之才,文学上表现优异,还有两个姐姐多加提携——大姐叶昭齐,如今已经是万国报纸的副主编了,二姐叶蕙绸,接了父母的衣钵,在南社任职,手底排了几出很有影响的大戏,叶瑶期十三四岁开始,就尝试自己创作故事,虽然文笔还略稚嫩,但才气可嘉,颇有几个话本是赚到钱的。

不过,她大学读的是金融系,却不愿从文学上出身,而是要走理科的路子,同时还兼修了政治系的学位,这一点来说,在叶家算是少见的,却是跟了养父沈君庸的路子,沈君庸也是叶、沈、吴几家之中,少有地脱离了文艺界,进入金融界的人才,他虽然没有亲自主持过实务,但金融系这几年来,却培养了许多优秀毕业生,尤其他大力提倡金融系学生兼修法学,这一点也得到了六姐的赞赏,令他在学术界威望大增——买地如今的金融法规,几乎空白,正需要专才制定典范,因而,兼修生的出现,填补了用人上很大的空白。

像她这样聪慧的小姑娘,家境如此优越,自己又是才气逼人,自然很有架势,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沈君庸对她也十分疼爱,一有闲时,夫妻两个便带着叶瑶期到处浪游,一家人也是这茶馆的常客:

羊城港这种面向上层人才的茶馆,大概也有三四家,其中颇有些采取的是邀请制,一年的入会费都不便宜,沈君庸却是都办了会员,时不时就带着妻女前来吃茶,因他认为,这些茶馆难得的,并非是上等丰盛的茶食,而是那些茶客的见识和谈吐。这道理也的确不假,一家人每来此处,几乎都有收获,叶瑶期笑道,“我是感受到了一些社会思潮的端倪,记下来以备后日验证。”

她又低声对张华清说道,“不过,坐下来这么久,很少听到他们谈起吴世兄的案子,看来,城里新鲜事太多了,这案子如今已经失去了大家的关注呢,我们想要听说一些线索,估计是不成了。”

对于吴家这个不肖子,张华清是颇为不屑的,虽然两族也算姻亲,但沈家家风更清正,门中人才更多,再加上这个吴生的死法并不名誉,做母亲的不好和女儿多谈,闻言只是摇头道,“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好用处,是死是生,有什么要紧呢?这你别管了,自然有更士们查去。”

叶瑶期见舅舅也只是笑而不语,心中暗道,“我也不是小孩儿了,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今日这茶馆几乎满座,是从来没有见到的景象。这肯定和前些时日,更士署出手清扫陪侍业有关,吴世兄之死,似乎和陪侍业有所牵连,前些日子,更士署把报案被偷窃的家庭都召集起来,盘问他们有没有去过陪侍馆子,这事我都听说了。那些苦主,多是咬死了不认,但这种事怎可能是一句没有就告终的?毕竟是死了人的大案。到底该排查的还是都排查出来了。”

确实,这件事并不名誉,而且大家很快就把陪侍女和入室盗窃案联系在了一起,这些苦主,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折损了钱财,没了脸面,大家都指指点点,认为他们是在买地还敢流连花丛,试着钻空子,竟是胆大包天,想要变相票唱的悖逆恶徒,事业上损失极重,而且,家里人还有些要闹离婚的。

自然了,没有实证,也无法把他们治罪,这些后果,对于自己经营生意的商人,也不算是太严重,总能承受得起。但那些提供陪侍服务的餐馆,一来是要避风头,二来,此事出了以后,除了商人以外,有正经前途的谁还敢去?三来,就算是商人,也怕自己和陪侍女交往,反而成了她们眼中的羊牯,打探出情况来,勾结盗贼来窃抢,因而,一时间陪侍业大受打击,这些茶馆的客人,平日里只怕除了来茶馆,还多是去陪侍馆子消闲的,陪侍馆子销声匿迹了,也就都来了茶馆,这才是今日人多的根本原因那。

“这新闻其实也不小,我们学校周围的茶馆,多得是学生在议论,偏偏在这里没人提,其实就说明一点,这茶馆里的客人,多都是去过陪侍馆子的,总不好说自己的是非。”

叶瑶期又在本子上落了一笔,表面一片天真,似乎在专心吃茶,实则竖起耳朵,什么消息都不放过,心中暗道,“情报局的线人,只需要应聘到茶馆来当个跑堂,真是什么样的消息都有,也不必再另外找人了——不过,谁知道他们找了没有呢?也许是都有的,只是情报来源,互相印证,多多益善,他们也不怕收到重复的线报罢了。”

“只是我这里,既然想到了这一点,那便该把心思放得更深,就算是一样的消息,也要别出心裁,多找一些解读的角度,更要从我特有的社会关系之中,挖掘一些消息出来,也叫他们看到我的价值,世上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好,我既然立心要为这社会的发展出一份力,那就要尽量贡献出我的能为来。”

原来,叶瑶期是去年起,便被情报局私下发展为线人的,她因为从小生长在买地,把买地认成了自己的家乡故土,对此地的感情特为深厚,并且由衷地希望,买地能把自己的好处,尽量多地往外散播出去,把不符合买地规矩的陈腐旧物,多消灭一些,就是一些。

有了这样发自肺腑的美好愿望,又从亲戚之中,汲取了不少信息,她从小就喜欢给衙门写信,抒发自己对于朝廷政策、报纸宣传的感想,并且提出建议,固然其中或有幼稚之处,但写信时所秉持的乃是诚心,同时,叶瑶期也参加了不少促进会,针对促进会的领域,亦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日积月累下来,她所留的信件副本,都能出两三个合订本了。而叶瑶期也引起了情报局的注意,经过长期且充分的接触,去年,她被发展为线人,也并不是要她去刺探什么机密,只是自此之后,叶瑶期的观察、感悟,在民间所收到的,她认为有价值的消息,情报局这里会收过去列为来源之一。

对叶瑶期来说,她写的东西从此知道确定是有人看了,甚至能成为上呈六姐的报道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最好的报酬,她本人根本不缺钱,也就拒绝了钱财报酬,当然,她也能想得到,就算没有有形的报酬,受到情报局的暗中关照,在她毕业之后,进入工作,她也会比别人走得更顺。对于这种好处,叶瑶期也就照单全收了,她所为的也不是谋身,而是怀有报国壮志,收到好处,也是坦坦荡荡,并无半点心虚。

年轻人志存高远,未必要放言立志,她的这些举动,家中亲长并无一人察觉,都还是把叶瑶期当做小女孩看待。张华清甚至还拿给叶瑶期裁新衣来哄她哩——因为时兴的圆裙,要露出光脱脱的小腿,和吊脚裤相比又更进了一步,叶瑶期之前想做一条长到膝盖的圆裙,就被张华清制止了。

直到他们家老太太穿了一条到膝盖之上的中短裤,张华清这才开禁,为了哄她,从茶馆出来,还带她去了裁缝店,额外又裁了一件香云纱的衬衫,给叶瑶期天热时搭配着穿。

自从这博览会开了起来,裁缝铺里,那机器都要踩出火星了,人就没有少过。两母女耽搁了多半个时辰,这才叫了一辆三轮车去叶仲韶家里,今日是两家聚餐的日子,沈君庸从茶馆出来,便先行过去了。

叶瑶期到时,屋内众人又提起张宗子在议论,她父母必然是最为关心此事的——枫社张宗子被挑选去制定标准,这就把南社给落在后头了,作为戏曲系的主任,叶仲韶不免尴尬,因此他也最为关注此事,叶瑶期把他的话听了个后半截,“——人数肯定是越少越好,试想其中后世的东西,不可避免会带到另一种发展,知道的人多了,带来的全是困扰,对于现实也没什么帮助,这又是何必呢……”

这是在给六姐只挑了张宗子一人在找借口了,不过,这话也的确有理,叶瑶期姨母沈曼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其实,也不过就是刚开始时如此罢了,仙库之中,资料瀚若烟海,不可能由他一人来完全筛选。我这里倒是有消息,听说已经制定出了一些挑选素材的标准,就等着定下来之后,再招些人,依照标准正式大挑了。到时候,姐夫、姐姐你们必定也是要出人的。我估摸着阮、李、钱这些人也都有份。”

她的消息,必然是最准确的,众人听了,都是点头称是,又非常好奇这挑选标准——叶仲韶分析,一开始只找张宗子,是因为不想泄露太多时间线上的另一种可能,也就是没有六姐的话,本方世界原有的发展。但之前六姐一直没有开放这方面的资料,大家都可以想到,必然是因为文艺作品反映社会现实,想要隐去后世之事,非常不现实。现在就不知道是会干脆不管不顾,一律公开,还是尽量找人去事先筛查一下了。

仙音仙乐,可以无限制观看的仙画,任何人都会心动,更不说如今屋内坐的全是文艺界的秀才了,不分老幼,对于张宗子都是无尽艳羡,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拜张宗子为师,能不能跟着一起入库的。叶瑶期默默听着,心下却想道,“如果是我,我要分别组织两批人,一批是出身贫苦的女子,倘无买活军,必然早已死去的那种,入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明写未来五十年人事的作品全都筛出去,再找第二批人来,这第二批人,方才轮得到阿爹阿娘他们。”

这个做法的考量点是明确的,因为如今文艺界的精英,几乎都是敏朝出身,譬如钱受之,买活军没有崛起之前,就已经很出名了,那么,未来五十年内,如果有论及政策得失、朝代兴亡的作品,很容易就会提到他的选择和命运。就好像张宗子似乎已经看到了以他身边‘小猴’为蓝本的作品一般,叶瑶期觉得,这种感觉是很怪异的,对于当事人来说,似乎是个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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