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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这里是好办的,其他内陆地方,那就有些着忙了,就在英吉利使臣他们的屋舍楼上,也还能听到敏朝使团在开会的隐约声音:北方敏朝地界,官方有使臣,民间也有很多大豪以商会的名义过来,而博览会是以地域为标准来划分展区的。这反而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人马不得不搅和在一起了——敏朝和买地,是大小宗的关系,因此是以‘道’来划分大展区,内部再细到州县,给了很大的区域,民间的商会想要把特产摆到自己的展区去,必须联系使团,这是商业上的利益,从脸面上来说,使团也非常需要现在就在买地的民间商会,因为他们要想办法把展区填满。
在这件事上,很多矛盾都被默契地搁置不提了,商会‘里通外敌’也好,敏朝州县上的统治多昏庸剥削也罢,双方积攒了多少矛盾也罢。或者说这些商会携带的商品,在长达数月的展览过后,会否会损失利润什么的,大家都没有去提,都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会儿的羊城港,真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来了!再没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大家都在搞展位,自己的展位能拿出什么东西,代表的可是家乡的脸面!
“建新女金他们的摊位已经都想好了,你们知道吗?”
当然了,敏朝州县,和敏朝州县自己比,买地的州县肯定也是和买地州县比,因为各家展位的大小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番国们就和番国比,甚至具体细化一下,还可以说,高丽和东瀛比,建新和虾夷地比,英吉利的使臣目前主要就是和弗朗基、法兰西比了,他们听到别的展位的消息,稍微能平静点,没那么焦虑。“他们当然好说了,首先蓝莓、树莓罐头什么的,就能来半面墙吧!别的还有什么?他们的人参、灵芝,还有菌菇干——”
“还有熊胆、虎皮……都是他们的贸易品!药材、水果和皮草,此外还有哥萨克人用的恰西克——你们知道吧,就是一种华丽锋利的骑兵刀。他们的背板也想好了,之前我遇到了迪米特里,那个大胖子告诉我,建新的背板会用一大片虎皮,连头的那种,他们本来是打算献给六姐作为贺礼的,但现在暂缓,先用来展览了。”
“他们这些内番,就算是往买地运货也比我们快得多!”
虽然不算多焦虑,但大家也难免有点儿酸溜溜的,“高丽和东瀛也是如此,他们要填满展位不难吧!”
“不难,高丽两汉道的大米,公认的口味上好,和如今建新、开原的大米相差无几,还有他们的高丽参、菌菇干、水果罐头,还有鱼虾酱,鱼干、泡菜……他们境内的宝石矿……都是刚好把贡品展出就行了,甚至不必回国去弄。至于背板,他们是打算用挂画,据说已经在路上了。有两汉道和东江岛的关系,消息传递得很快!”
“东瀛使臣也在市面上散布消息,他们带来的贡品是大米——东北地方都喜欢带大米,还有一些特产的药材,以及大量漆器,这是为了做漆器买卖的缘故,现在他们很希望能在市面上收到一面金漆屏风,作为背板的展览物。”
“上帝保佑,这听起来比高丽画要好得多了,我认为高丽人也可以考虑他们的螺钿屏风。”
英吉利人对于高丽和东瀛的货品是知根知底的,因为他们长期也和这些国家做买卖。不过,此前他们的往来并不多,在买地,番人多数是以自身族群为交际圈,眼下算是个例外,这几个月大家都住在国宾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加上大家都会说汉话,也就结交起来了,因此,英吉利人随口谈论起高丽和东瀛的情况,也显得相当的了解。他们比较妒忌的是这些使团物资的宽裕,以及调配物品的容易,如今在买地活跃的很多高丽、东瀛的走私商会,也和官方的使团捐弃前嫌,积极地供给起货物来。
这种大融合的情况并非罕见,就说这英吉利使团好了,其实就是长老会和圣公会在买地的传教士使者联合拉起来的团体,大家完全搁置了长期的矛盾,积极联络散在买地的各层次洋番,理由也和敏朝一样朴素——全都是为了家乡的尊严!所有的番国都是一个展位,大家都在想办法填满,如果自己的国家只有两三样寒酸的普通商品,岂不是要遭到观众的耻笑和轻视吗?
说来也是好笑,很多来自欧罗巴的洋番,他们的国家意识却是在这一次博览会中才第一次诞生的,就算是出生低微的私生子海盗,也不想看到自己长大的家乡被外人指指点点。这种情绪从上而下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也促使着本来暗地里是竞争关系的教士们坐下来愁眉苦脸地商议对策:买地的定都大典,这件事要传到欧罗巴都需要几年时间,更别说派出使团了,因此,欧罗巴的使团都是手中空空,不像是高丽等国有贡品挪用,他们必须在市场上搜求特产作为展览品,这就是第一道大难关。
而第二个难关,要比第一个更让人烦心——有商人的配合,搞点东西来做展品还是能办到的,只是未必能达到设想中完美的程度,但买地对于展位的布置是有要求的:大家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博览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搞展位,必须由买地来指定标准,于是,买地就做了一个示范展位:必须有一条完整的进出口动线,必须租赁玻璃柜展台,把展览品都罩起来,同时,除了商品展示之外,必须有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介绍,同时在展区的背板上,最好有国家地区的人文艺术成就展示——反正你得挂点东西,不能让背板空在那里。这是博览会,又不是单纯的商贸会。
好了,这下八成以上的人都抓瞎了,听说买地内部还好,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大家都找到了效仿对象:示范展位的背板挂的是一副花鸟图,那就是挂画呗!最好还是和州县有关的画作,那好说啊!我武林西湖十景,金陵琉璃晚照……这些市面上都是有不少画作的!真品舍不得展,搞个大差不差的仿品来挂着也行啊!
除了画之外,名家书法之作也可以,最好还是弘扬本地典故的,或者是和本地有关的诗句,什么‘昔人已乘黄鹤去’,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不都可以嘛!据说这一阵子,大才子钱受之,写字写到手腕劳损,插着针还在写,全都是买地州县衙门跑去请他写条幅,还有辞官养老的画家,一个姓董的老先生,也被快船接到羊城港来,敏朝使团明争暗斗,都想让他为自家的名胜画图……
行行行,你们东道主,有地利之便,这是我们洋番学不来的,那我们就看看其余番国是如何准备背板的,看看能不能学呗——事情进展到这里的时候,英吉利使团的内心还算是平稳的,可等到他们四处刺探了一下其余番国的背板准备,心态就开始有点小崩了:怎么大家个个都有思路啊!而当他们听闻到法兰西使团,为背板找到了一副大油画的时候,心态完全大崩了——输给谁都行,怎么能输给法国人呢!
不行!
这下,筹备委员会的斗志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了,他们上下一心,只有一个想法: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法国人,英吉利的背板必须别出心裁,至少要和法国旗鼓相当!
决心是很不错的,意志是坚定的,但困难也是明摆着的,历数这些年来华的同乡,英吉利使团不由得都有点仰天长啸的冲动了:怎么回事!英吉利的文化艺术就如此乏善可陈吗?这些年来运过来的基本全都是商人、数学专精者,居然甚至连画家学徒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本国籍的画家,就不能外聘其余国家的画家来绘画英吉利的景色了,但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就算想聘都来不及了,油画的创作需要时间,尤其是大型油画更是如此,法兰西的运气不错,在于他们本国的画家之前就完成了一副巨幅油画,虽然题材和法兰西无关,但算是对上了国籍,也能征用。英吉利这里,就算请同一个画师,几个月内他最多也只能完成一半大小的油画,两厢对比,那就完全是可耻的失败了!
不行,不挂画……但挂什么呢?绝望的委员会甚至把目光投向了一般和这种场所无缘的数学家们,认为可以张贴一些他们的数学论文,迎合买地重视理工的风气。但是这想法就连数学家自己都觉得不靠谱,这会儿更是有人提出了一个不祥的设想:如果……法国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秘密地把背板也换成了他们的数学论文集展览,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法兰西过来的数学家成就无疑比英吉利更高一些,至少数量更多!在这方面,英吉利也没有优势!
……虽然非常不情愿,但似乎这种观点的确是正确的……传教士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大家眼底的绝望,甚至有人低低地嘟囔了起来,“实在不行……要不,还是请现在进入知识教任职的老兄弟们,想想办法?”
第996章张坚信大展身手
所以……为了赢过那些高卢强盗,连最后的底线都可以抛弃,甚至去求助于知识教的那帮叛徒吗?
会开到这里,气氛已经相当不好了,这里的缘由相当的复杂,主要还来自于知识教的扩张,与这些筹备委员会成员之间天然的矛盾:自从连接了华夏这个神秘富丽的古国与欧罗巴大陆的互保航线开启,红圈贸易在大陆鼎鼎有名,欧罗巴各国的态度都逐渐松动,有意派出商船,为贵族和教会、国王谋取巨额利益。要知道,任何时候,决定欧陆局势走向的,就是这三个群体。既然互保航线能代表这三者的共同利益,那么,欧罗巴各国前赴后继地加入,也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了。
然而,虽然有奢物作为诱惑,但互保航线中,利益相关方的得失却永远不可能一致。买地的香水、马口铁、玻璃、瓷器、丝绸、茶叶、自行车、眼镜……这一长串的奢侈品,还有作为商品出售,但印刷精美如奢侈品的书籍,让船长们发了大财,在国家财政的角度来看,由于红圈贸易的买方成本是人口,并不曾造成金银货币的直接流出,所以,绝大多数贵族对于互保航线都是趋之若鹜。
但,没有什么交易是完全净赚的,尤其是低生产力一方对高生产力一方的交易,如果不用直接付出货币,那就一定是付出了比货币更昂贵的东西,在欧陆,承担交易成本的就主要是教会:自古以来,教会就把持着教育渠道,红圈贸易要求的‘教育人口’,仔细算下来都和教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多直接就是教会支持的科学家,被教会大学认可的顶尖大脑,就这样,被一些浮华虚无的奢侈品,直接换到了远东古国去了!
当然,如今这矛盾还不算是相当的激烈,除了一些慷慨激昂的爱国者,发表演说反对教育人口外流之外,基于商人逐利的本能,他们优先运送的除了红圈名单嫌疑人之外,更倾向于选择在社会阶层中本就属于边缘的,那些可有可无,本来只能被修道院吸纳的人才。尤其是女巫贸易、修女贸易,说实话,这些女巫在当地本就遭到排挤,而修女更是发挥不了多少社会作用,还有那些因为家境日下,而不得不外出谋生的小贵族家庭次子、三子等等,在气候变冷、收成预期减少的大前提下,这些人都是消耗粮食的无用之人。
一旦发生饥荒,要么饿死,要么苟延残喘,要么被打成女巫,从社会角度来看,其实都是为了减少粮食消耗,这些人的离开,相当于为社会减负。所以,在家乡,互保航线的人口贸易事实上得到了很多有识之士的暗中鼓励,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善举,而且,这些人如果在异国他乡能够活下来,又还惦记着家乡的话,或许还能给家乡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
譬如说,只要有一个人在买地学会了华夏人神奇的农学,得到了农业之神的眷顾,把丰产土豆、玉米的办法带回欧罗巴,那么对故国来说,就能得到比奢侈品更庞大无数倍的利润。这其中,只有教会,而且是远航的教会使团,才感受到支付成本那不舍的心情——虽然在之后的航程中,每次出发,教会都会精挑细选,选拔那些对主最为虔诚的教士,来接受红圈试炼,但这些虔诚的修士到达买地后不多久,很快就会纷纷接受诱惑,放弃原本的信仰,这让教会挫败不堪,也感到相当的心疼,这些年来他们流失的信徒和精英教士数目不小。
在这些更改信仰的人中,最容易被宽宥的,是原本只是作为信徒存在的杰出天才,就譬如说伽利略、笛卡尔,他们本来就属于信仰暧昧不清的人物,甚至还想要挑战教会在神学领域至高无上的解读权,譬如‘日心说’取代‘地心说’什么的……这些人本来就是危险人物,属于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狂学者,他们来到买活军之后,被他们异样的邪学吸引,完全投入到什么‘量子宇宙’、‘弦宇宙’假说中去,似乎也合情合理,是大家早有预料的。
基本上,凡是放弃原有的信仰,去做学者的,或者去做生意、做通译、考吏目、做画匠、乐师等等这些行当的信徒,和原本教会的关系还是相当缓和的,虽然他们不再佩戴十字架,也不参加极小规模的弥撒,不能算是信徒,也不给教会捐纳了,但依然会和教会中的老相识如朋友一般来往。唯独让这些还停留在教会系统中的教士们痛恨的,就是那些转行去做知识教祭司的前传道士同僚,这绝对是无法修饰的背叛——但偏偏这样的人却还有很多!
不错,既然都是传教,这些在行的人们很快发现,比起为教会卖命,知识教祭司的日子似乎要更好过得多,他们的工作也更有意义一些,因此这样改换门庭的教士不在少数。最开始,一小部分人进入知识教的时候,还打着进修、卧底的名号,和原本的同僚们来往如常,但很快这种谎言便被戳破了,大家发现,这些祭司们乐不思蜀,和教会的联系越来越疏远,很明显他们已经开始全身心地为买活军做事了!
随着这种人越来越多,几乎和他们来往的人都逐渐地跳到知识教那里去了,在这种浪潮下,依然还能坚持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理所当然的也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坚信,双方从融合转为疏远,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现在,还留在教会体系中的教士,他们和知识教祭司朋友之间的往来,也不得不处理得相当低调,否则就容易引起他人的非议和排挤了。
为了展位的布置,不得不去求助于知识教的叛徒们吗……很明显,大家对这个念头都相当排斥,但提出建议的教士史杜华也自有道理,他解释说,“宗教和国家并非完全是一件事,我们能坐在这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如此,这些祭司们也属于我们国家的人,希望他们能为展会出出主意,也是很自然的事!”
此言的确不虚,圣公会和长老会既然能坐在一起出谋划策,那么知识教的祭司当然也还是国家概念中的自己人。不得不说,大家都感觉‘国家’这个说法非常的新鲜,非常的有意思,他们玩味着这种新鲜的道理,心底知道,这个道理不像是看起来这么简单,虽然在华夏它显得如此的自然——圣公会和长老会的分歧当然非常的大,几乎于不可调和,但他们信仰的都还是唯一的真主,彼此间是内部矛盾,对于‘英吉利属于真主属国,英吉利人属于主’这个概念,似乎是心照不宣的。而现在提出的这个主张,却把国籍和宗教完全分开了,已经放弃主的罪人依然属于英吉利国,被承认为国民的一份子……
对教会来说,这将是一次巨大的衰退,而更讽刺的是,筹备委员会中坐着的绝大多数都是神职人员,这正是教会汲汲营营的结果,他们仗着种种有利条件,联手垄断了互保航线的统治权,再加上航程的确艰苦漫长,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值得一提的贵族成员造访过买地,也就导致了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出面调和,大家装糊涂,心照不宣地借用知识教同乡的力量。这些神职人员必须亲自下这个决心,等于在自己的神职使命和国家荣誉感中进行选择:要么,在展位的布置上直接放弃,输给隔壁展位的法兰西,要么,承认知识教的前同僚们——或许有罪,但却仍是自己的同乡,是英吉利的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