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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了……”

“好像是见好,也或许不是……会不会是天花……不对,看她的手,她种的是最好的疫苗……注射的,不是吹鼻,天花免疫是持久的,而且晋阳天花疫苗接种得很普遍……”

“凶险……”

在葛谢恩的脑海中,这几日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她从小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就算高烧,也不会神智模糊,反而格外亢奋,大概烧个半天也就退了。对于病痛的经验和记忆,实则相当的浅淡,这几日她算是领教到了。

那种持续不断的灼热和晕眩,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说是痛苦都感觉有点过于轻描淡写的折磨,实在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葛谢恩估计她半路是晕过去好几次了,相对于那种头仿佛要炸开的痛苦,晕过去反而是一种保护。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痛苦中是如何宣泄的,是大哭大叫了,还是只能轻轻的痛苦□□,又或者完全进入谵妄,和那些垂死的,她见证过的病人一样,扭着躯体,恐惧地大喊大叫,挣扎着逃避幻觉中的神佛鬼怪,一个人就把厢房内的气氛带得更加鬼气森森。

不过……她大概是熬过来了……这样的觉悟,随着一次次反复的清醒,逐渐清晰起来,成为了不言自明的认知:有力气思索这些,判断自己的状态,就说明她在恢复。鼠疫病人一般都是起病后直接糊涂到死,没有逐渐清醒这样回光返照的病程。

所以,即便是鼠疫,她大概也是好了——知道前几日的折磨,不需要再来一遍,她也的确是松了口气,如果还要挣扎的话,葛谢恩真恨不得有人直接把她刺死,别再折磨她了,在痛苦起来的时候,什么家人、抱负,她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说来真的奇怪,鼠疫疫苗也打了,之前最高峰的时候都没出事,为什么等病人都过峰了,反而得病了,好像连李哥也一起发烧了……

这天傍晚,葛谢恩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恢复到可以思忖这种问题的程度了,这就算是恢复了有十之七八了,她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床位已经空空荡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只是默默地望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了这副景象背后的意思。葛谢恩慢慢眨了眨眼,撑着手吃力地坐了起来,探头看得更仔细了一些:那个背包也不在了。李哥……应该是没了。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现在似乎也没有恢复到足以悲痛的程度,一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铺位,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力气,试着下床——她想上厕所也想喝水,身上黏糊糊的,如果能擦个澡,那肯定就更好了。但葛谢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

“你醒了?”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救灾队的方哥,葛谢恩在救灾队是最小的,其余人几乎都比她大了十岁左右。方哥一边擦手一边走进来,“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你别动,靠着吧,想干嘛就说,我来帮你。”

葛谢恩想上厕所,想擦身,这都是方哥不便帮忙的,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自己病着的时候,谁给她擦的身子换的衣服。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这些细节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只是在体力逐渐恢复时,人的尊严才会一点点地被挣回来。方哥去隔壁叫了两个妇女来,帮葛谢恩端了尿盆来,又拿热毛巾来给她擦脸、刷牙。

这几个妇女说的都是本地的土话,人也很腼腆,对救灾队员很尊敬:这都是附近的村民,染疫后病情比较轻的,刚发出来,就喝了药汁,而且幸运地比较见效,四五天退烧后,还在奉圣寺这里修养隔离,继续喝药,不过平日里,其实体力已经恢复到可以帮着干活的地步了。

“仙女您是病了有四五天,另一位大人没熬过来,虽然也吃了仙药,但没能见效退烧,前几天还是去了,昨天已经被抬走火化了……”

大概是因为仙药也并非人人见效的关系,这些喝了药汤的灾民,讲到这里也还算比较坦然。倒是葛谢恩愣了一下,“仙药?”她怎么不知道,这鼠疫还有特效药,若有的话,岂不是早就轰动天下了?救灾队有带着这样的药,之前怎么不说呢?

“其实就是链霉素……”

方哥也没闲着,暂时放下轻症厢房那里的活儿,给葛谢恩去打了一大碗稀面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压缩饼干特有的芳香——单纯的面粉,在从前的晋阳还不算多难得,但压缩饼干里有油有糖,就又不一样了,在疫区绝对算是好东西。

奉圣寺其余病人能吃得下东西的,也就是吃点儿黄米汤,这一碗压缩饼干泡出的汤,让两个病人面上也带了艳羡之色,很显然她们也很馋,不过,救灾队员享有特权,对她们来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收拾着家伙事,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厢房。方哥一边喂葛谢恩喝汤,一边说,“链霉素是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这个你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们也有制备能力了,但是产量很小,造价非常高,而且效果也不稳定,无法制成药片,都是药粉兑水,不过,怎么说这也比坐吃山空来得强,现在,我们医院对付结核病,都是用的土产链霉素了。”

“仙药这种版本的,所剩下的库存应该比较有限,只有前往鼠疫疫区的时候,能申请下一小瓶来,使用的话也很慎重,只能用在自己人身上。每次启用都是要打报告的,而且要两个队员见证,如果对不上,或者说动用的次数太多,下次申请批下来的速度就比较慢了。”

方哥不比葛谢恩是个新丁,对这些事自然知道得也很详细。“你和李哥同时发病,而且病情走向都比较凶险,链霉素两人都吃了。但李哥病情进展得太快了,第二天起人就不好了。”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队长就断了他的药,你运气好,虽然也是大哭大闹说头疼,但始终没有咳血,身上也没起黑点,那就是还有得救——书上说,针对多种鼠疫,链霉素都能起效,一般用了链霉素,仙界那边的病死率能降到百分之十,我们这里,按经验来说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是治得好的。这不是,你吃了五天药,差不多一个疗程,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挺轻松的,说明疫苗也是有作用。”

在葛谢恩的体会里,这可完全说不上轻松。不过她也明白李哥的意思,这么凶险的病,葛谢恩五天就退烧了,而且烧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有出现重症的征兆,说不定还真是疫苗发挥了作用。真正吃力的病人,就和李哥一样,发烧之后差不多一天之内就不行了,身上一旦成片的起淤斑,这人也就救不回来了。她这里虽然手脚发软无力,明显亏空了元气,但慢慢补也能补得回来,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就没想到,仙界居然连鼠疫都能从九死一生,变成九生一死……她有些发愣,有太多的东西反应不过来,只能慢慢地喝着面汤,温热的浆水滋养着她的精神,葛谢恩又觉得比之前恢复一些了。“怎么……把我们分开照料啊?”

“怀疑你们是从最后几批病人那里传染了变异鼠疫。”

虽然这么说,但方哥也没做防护,轻松地说,“不过现在也五天了,我们若被传染,也该发作了。所以估计就算不是原发鼠疫,我们的疫苗也有一定防护力。你们应该是接连护理了两个重病患,接触得太充分了,所以被传染上了。我们只护理你们两个人,李哥走得还快,所以又还好点。”

方哥让葛谢恩放心,这变异鼠疫在晋阳城内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实际上,不管疾病如何变异,救灾队的应对方案都是很见效的,灭鼠、戴口罩,发病者送入奉圣寺隔离起来。基本上就阻断了瘟疫大范围流行的渠道——这东西也很奇怪,它流行起来的时候,感觉怎么也防不住,可一旦认真处置之后,似乎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突然间就再也不反弹了,分明其实还有低度流行的条件的,但却好像收到什么命令一样,再也不死灰复燃,说不见真就不见了。

葛谢恩不止一次听过救灾队员——对,就是李哥也和她说过——她心底微微一痛,但很快又麻木——这种事情在很多疫区都有发生,甚至很多人因此总是比较相信瘟疫方面的迷信,认为瘟疫背后必然有某种意志在主宰,否则怎会出现如此玄奇的现象。

但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晋阳也重现了一遍,如今城区的瘟疫基本已经宣告结束,救灾队的工作却没有完结,他们开始往乡镇去排查宣讲了——下头的小地方,灾情完结了没有,造成多少损失,这些事情都是之前无法顾及的,现在有了余力,自然也就要都捡起来去做了。

“现在奉圣寺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就留了一个大夫应急。其余人都去乡镇上了,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还在等恢复期,等他们差不多全好了,也会编到队伍里去。那就估计是真没人了。”

“无家可归?”

面汤吃了大半碗,葛谢恩吃不下去了,倒回床上,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来,方哥给她测体温,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哎,每次疫区都有这样的事情……有些是家里人都死了,无家可归,有些是被家里人伤了心,不愿回去,还有些是家里人特别胆小,直接就不要他们,不接纳他们回去……”

“第三种以女子多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多容易如此,还有些新婚小媳妇也是这般……不过也无所谓,凡是能好起来的,都少不了她们的活干,这些人有免疫力,干活的时候,把拼音一学,日子只有比从前好的,没准还是她们的福气呢……”

见葛谢恩闭上眼昏昏欲睡,方哥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他拿起还有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葛谢恩的额角,为她掖了掖被子,端起家伙事走远了。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葛谢恩这样似睡非睡地歇息了好一会儿,逐渐又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凝视着厢房高挑而复杂的榫卯屋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举起手凝视了片刻,手背慢慢落到额头上,摩擦了几下。

“以后还怎么说衙门歧视农户啊……”

她几近无声,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很奇怪,在这么多巨大的改变中,葛谢恩第一个产生感触,而不是无动于衷的,居然是这个认识:一向自诩胸有大志,愿为一切劳苦弱势百姓奔走,甚至为了证明这一点,不惜来到灾区受苦的自己,一向是反感所有特权的。但是……她之所以能从如此凶险的鼠疫中活下来,却恰恰是,毫无疑义地,享受了实实在在的特权。

以她在奉圣寺干的这些活来说,葛谢恩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地方,任何一个晋阳的劳苦百姓,基本都可以胜任,但他们如果被传染了鼠疫,能有仙药吃,能活得下来吗?答案是显然的。

葛谢恩又举起了自己的手,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只失去血色的,粗糙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果然,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喃喃地说。“以后……真骂不了衙门,骂不了六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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