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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绪是她新近几年滋长出来的,在买活军这里生活得久了之后,回到故乡草场上时,看到当地人朴素艰苦的生活中,必然的种种苦痛,她也时常会产生这样的感情。这世上,不是每个地方都有买活军这样的条件,她也清楚,但她还是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这种因为生产力的低下而产生的,常见的畸形……即便当地人司空见惯,但这仍然是不应该的。
做吏目,一开始只是她谋身的最佳途径而已,瓶子对于权力有着朦胧的渴望,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她为什么反而真正产生了对百姓众生的同情,这反倒是令人费解了。但,这样的情绪是确实存在的,瓶子一面意识到了少年的可怕,一面却也似乎真的同情着他习以为常的畸形。她像是被一种强烈的冲动主宰着,在离开味美面包店时,顶着乌味美不赞成的摇头咋舌,还是走近了这个少年,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会说汉语吗?”她问,“你一直在看着这块白酱肉松卷……很想尝尝吧?”
少年脸上呈现出了极大的惊诧,显然他全然没有意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外族女人,会对他展露出如此慷慨的善意——这样一块蛋糕可不便宜,是很多人一天的工钱了。
她想要什么呢?他的双眼如此疑惑着,似乎在说:我没有什么可交换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常利索,并且堪称贪婪地飞快接过了油纸包,并且立刻打开咬了一口——这样,这女人就不能反悔了。
“我会说汉语。”他说,咀嚼着松软的蛋糕,眼睛弯起,呈现出纯粹的狂喜和享受,这个贪食的少年,在得到自己亟欲之物以后,也要比一般人更加享受,并且立刻似乎就呈现出了进一步的不满足。
他的汉话也的确说得很好,瓶子从小听的一些英雄故事说过,色目人都是语言天才,至少在这少年身上得到了验证。少年的汉话几乎没有什么口音,相当的流利,一点没给她误会的余地。“你想要同我睡觉吗,姐姐?”
“什么?!”瓶子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她咳嗽了几声,啼笑皆非地说,“我不想,而且这在我们这里是犯法的,孩子!”
这下可好,她不用再找话茬了,瓶子双手叉腰,告诫着深目少年,“像你这样的年纪,在我们这里可不能同别人睡觉!你是知道的吧!如果有人想要做这事儿,你应该去衙门汇报!这样,他会被关起来的!就再也没有人能逼迫你了!”
大概这就是她多买了一块蛋糕的原因吧,瓶子这才对自己的动机恍然大悟,而这少年眼里也浮现出了然和嘲笑,对于瓶子的动机,他似乎也有所领悟了。
“是吗——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你真是个好心人。”他说,依旧在快速地咀嚼着蛋糕,舌头满足地舔去了唇边的白酱,这一瞬间他流露出的神态,让瓶子不适地皱了皱眉——这是完全不适合出现在少年脸上的,成人化而诱惑的姿态,让人有不良的联想。
而这不适似乎又化成了少年的武器,让他更加拥有了优势的地位,他有些讥嘲地笑了,“但是,把我的养父抓进去了,谁来管我的吃,管我的喝,谁来给我零花钱呢?我干不了重活,我年纪还小,你看——”
他摊开细嫩的掌心给瓶子看,“我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该怎么养活自己呢?去街边跑腿吗?那我可连来蛋糕店饱饱眼福的时间都没有啦。”
瓶子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她很不是滋味,她的白酱蛋糕卷似乎是白白地喂了狗,但——他还是个孩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身边的环境,她真的能因为他的自甘堕落而指责他吗?这是不是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还好,归根结底,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孩子不会是她要去负责和解决的问题。瓶子对深目少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决定结束这突发的对话,但是,这少年好像反而赖上她了,他转身跟着瓶子往前走,好像拿住了她的弱点,殷勤地说着,“姐姐,如果您真想帮我的话——可以请您为我传个话吗?”
“我看到了,你和那些大学里的先生们谈话聊天,你们是朋友吧?我读到了你们的唇语,你们在谈论着那个光头先生想回欧罗巴的事情。”
他已经把蛋糕卷飞快地吃完了,依旧意犹未尽地舔着唇瓣,紧紧跟着瓶子逐渐加快的脚步,语速也跟着变快了,“但他实在是太天真了,没有一艘欧罗巴的船,会轻易地把他们这些高级奴隶送回欧罗巴去的,他们之间早就建立了相当的默契——我一直想和他们搭话,可他们看不起我,从来不愿停下来仔细听。”
“只要付出足够的钱,我们色目商人没有不能做的生意,他恐怕遗忘了,有一条陆上的道路,可以直接通到欧罗巴内陆——坐船到我们老家,再转陆路,经过奥斯曼帝国,他们就距离欧罗巴老家不远了!”
他追着瓶子,快速说着,“你看,如果您真的尊重朋友的志向,就该为他提供充分的信息,怎么选择——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这个少年不但探听到了德札尔格的愿望,甚至居然也看穿了亲友们的反对和担心。
瓶子的脚步一下刹住了,她有些恼火地看着这个牛皮糖,难以相信一时心软,居然为自己惹来了这样的麻烦,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中。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心软了,何必为了一句‘你可以去官府告发’,惹来这么多事儿!
“说完了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是给了你一块蛋糕,而不是请你送我什么好吃的,你居然胆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差使我?你还想让我干什么?啊?怎么样才算是帮到你?帮你传话,为你‘养父’的船揽客?然后呢?再把我的积蓄全都给你,帮助你在羊城港生活下来?我养着你?让你继续过着不劳而获的好日子?”
她咄咄逼人的话,一点没有引发少年的羞怯或退缩,也无法让他产生丝毫的不快,他咧开嘴非常欢快地笑了起来,让瓶子有点儿不敢细看地别过头去——她知道有些人是喜欢这种深邃长相的,但对她来说,本来人就长得很怪了,还做出笑脸,感觉更古怪,似人而非人一般,让她真被丑得不敢仔细去看。
“我不图您的钱!”
少年说,“但我的确还有求于您——您是衙门的高官吧?我能看得出来,您身上有官味!”
明知他没存好心,而且很明确是不知感恩,想方设法要索取的那种天生的奸臣,但是,这马屁还是让瓶子有点儿受用,她摇着头,但眼神有点发虚,语气也跟着软下来了,“什么高官……我可帮不上你什么!我不是本地的官员!”
“但您和情报局有联系!您不是本地的官员——您是鞑靼人,在老家任职?那您必定和情报局有直接联系!”
少年的思维敏捷得让人吃惊,瓶子真不知道一个小男宠,是在何处得知情报局这个衙门,以及它的具体职责的。她的眉毛扬起来了,一时半会没有吭气,只是仔细地打量着这张怪异的面庞,听着这个深目少年扇动着浓密的眼睫毛,红润的菱角唇瓣飞快地张合着,传递着比船票中介更为贪婪的欲求。
“我想请您向情报局的大人们传话——我愿意做情报局的线人探子,为他们传递消息,我知道,我的老家有你们这里最需要的资源——猛火油。我愿意帮助你们的衙门,获得大量的猛火油——前提当然是,如果我能得到,你们的栽培……”
还真是小看了他——如果他想要的成了真,他能获得的利益,将会是多少个白酱蛋糕?
“你叫什么名字?”
瓶子完全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帮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拔脚就走——这孩子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她怎么不知道色目人的家乡有猛火油?
但是,她也的确看到了这其中让人头晕目眩的,她可以分润的利益,好像反过来被一块口味浓郁的白酱蛋糕塞进了嘴里,她听见自己开口这么问着,说话的声音似乎都被白酱腻得变了调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阿明,姐姐,我愿意跟随六姐姓谢——”小男宠飞快地回答,嗓音甜蜜蜜的,像是刚从酱汁里冒出头来,呼吸中都还带着火油的芬芳。“从此之后,我的名字就叫做谢阿明,姐姐。”
第1068章瓶子和另一个瓶子
六姐真的有意把疆土扩张到大食、黑非洲乃至欧罗巴去吗……似乎短期内并没有这个计划吧,只有大力开拓南洋,的确是如今买地的一个政策,可以看得出来,衙门上下很多关注度也都在这里。
至于说鞑靼草原,乃至通古斯、库页岛、虾夷地以及黄金地、袋鼠地等等,与其说是全盘占领,倒不如说最大的可能,是复制立志城那样的计划,逐渐探索开拓,要说把精细统治的领土辐射出去……瓶子觉得,那就不是她有生之年能看到的事情了。
这些很多几乎无人,只等着开拓的地方,犹然如此了,对于那些早已有人繁衍生息,甚至缔造了辉煌文明的土地,想要完全占领,难度就更是指数般的增加了。谢阿明如果想要做六姐的总督大臣,为她管理帝国内的色目行省,这个想法有点过于天真。但瓶子不能不承认,谢阿明有一句话打动了她,他提到了猛火油、石漆——这东西有多重要,只看通古斯就知道了。
建新城发现了地表自来油之后,衙门对于建新的重视,眼见着就上了一个台阶,那些用大木桶运来的浓稠油浆,在买地这里的确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尽管它本身在百姓的生活中,只起到燃烧的作用,但一旦进入买地的工厂,经过一些瓶子也头晕目眩难以理解的处理过程,就可以生产出诸多神妙的工艺品:沥青就是石油的副产品,此外,还有绍兴那边被炒得神乎其神的化工料子‘油晶缎’,甚至还有如今更加少见的,瓶子也只是耳闻的塑料盆——据说这个盆非常的轻便,甚至比马口铁还要轻盈耐用,只要远离热源,不直接架在火上烤,平时拿去打水、盛物都非常的方便……
甚至,就连如今非常走红的橡胶业,也离不开猛火油,处理天然橡胶,是需要猛火油参与的,如此,出来的成品性状也会稳定得多,不像是简单的提取物那样,天气一热就有融化黏连的危险。甚至还有肥皂、擦脸油,曾经是天界仙物,如今仅在一些非常高级的浴室供应的洗发膏,乃至香精中,都有猛火油的身影。瓶子就算不是理科的专才,也能预料得到,随着买地的发展,对猛火油的需要也只有更加旺盛的,估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