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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苍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是,你倒真是他养出来的。我那时才明白,我心中情意虽然放淡,但并未忘却,又怕是我误会,于是就对他说明了心意。师兄也以为我只是心怀感激,混淆了两者,可是这有什么好混淆的。”
任逸绝沉默。
“母亲对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愿意接受也好,不愿意接受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母亲也不会强迫。”
任逸绝慢慢道:“母亲不会强迫我更改心意,我自也无法改变母亲的心意,是吗?”
“不错。”任苍冥慢慢走到前面来,注视着任逸绝,“逸儿,母亲亏欠你许多,虽是不得已,也无可奈何,但终究是错过了你长大,母亲自然愿意补偿你。可我并不只是你的母亲,正如你并不只是我的孩子一般。”
任逸绝慢慢地点头:“逸儿明白,只是要想一想。”
“去吧。”任苍冥仍然很平静地放开手,“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
第144章同道中人
自母亲口中得知往昔种种,任逸绝实在是心绪难平,他自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
任苍冥仍站在原地,瞧着他去而复返,不禁奇怪道:“逸儿,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母亲……我想知道——”任逸绝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想伤害母亲,然而这桩事若藏在心中,又实在叫人如鲠在喉,“我是想问,那个人……他做了这许多事,害了你,你心中十分恨他吗?”
任逸绝注视着任苍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恨……”任苍冥沉吟着,慢慢地摇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恨夙无痕。”
任逸绝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不恨呢?”
“逸儿,你过来。”任苍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又携着他往阶梯之下走去,穿行于晨雾之中,缓缓道,“母亲同你说一说修道前的小事,好吗?”
“好。”任逸绝点了点头。
任苍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抚了抚任逸绝的脸蛋,柔声道:“我本是个孤儿,叫人搁在木盆之中,顺水漂流,由一个好心渔翁钓起,他与妻子久难生育,捡了我自是十分欢喜,就将我抚养到了十岁。”
任逸绝喃喃道:“十岁?”
“不错,在我十岁那年,养父钓起一尾鲤鱼,因鱼儿十分不凡,叫一名富家子弟看上,因此起了争执,竟被活生生打死了。这事儿闹到官府,打死人的那家有权有势,我们奈何不得,养母反倒受了板子,没过两日也撒手人寰了。”
任逸绝轻轻握着母亲的手:“那母亲就是这时候遇到不通先生的吗?”
“那倒还没。”任苍冥平淡道,“我无钱安葬父母,家中也无银钱,就寻了一把杀鱼的尖刀留在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将小屋一把火烧了,到了夜间想要悄悄摸进那户人家家中。”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报仇成了没有?”
“当然没有。”任苍冥笑道,“富家子弟寻衅惹事,招雇了不少人,别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就算是正值壮年的精壮汉子,也未必讨得好去。又过几日,那富家子弟为鱼儿请了不少人来观赏,不知是挑动谁的贪念,没过多久,竟全家因此灭门,那鱼儿辗转不知何处去了。”
任逸绝淡淡道:“如此一来,倒也是报应。”
任苍冥笑了笑,“我知那富家子弟被灭了门,既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悲伤,走到养父平日钓鱼的所在发呆,不自觉地想:我虽报了仇,但这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这是什么公道。可我想求的又真是公道吗?那我为什么拿了刀想去自己报仇呢。”
任逸绝轻轻的“嗯”了一声,又问:“母亲想明白了吗?”
“那时还没有想明白,我正想着,那条鱼忽然游了过来,它已生出几分灵性,甚是愤愤不平地对我口吐人言。”任苍冥摇了摇头道,“我这才知道,自我养父与那灭门的富家子弟之后,城中就传起这条鱼儿十分不祥的流言,于是得到它的那人心惊肉跳,辗转反侧,最终又将它倒回了江海之中。”
“它恼怒道:人啊人,将什么事都归在我的头上,自己要是不起贪念,哪来这许多麻烦。倒累它自江中到缸中游了一圈,又被放回江水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个骂名。”
任苍冥又笑了笑:“我当时心中气愤,怪它甚不知足,能活下命来,难道不好吗?若非你贪嘴要去咬那饵食,又怎么会激出这场风波呢。它到底初通人气,不比人的狡猾,气呼呼地用尾巴拍了个水花泼在我的脸上。”
两人已走到水池边上,任苍冥坐在水边,伸手轻拨着无澜的水面,平静道:“我当时难过极了,鱼儿还在水中游,谣言也迟早会散去,唯有逝去的几条性命永不再归来。”
“人之贪欲,才是真正的利刃。”任苍冥道,“后来流浪时,我常常的想,要是那富家子弟愿意花钱买鱼,是否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我想,就算如此,养父固然能够活下来,想必他自己还是难逃一死,养父需要银钱,而他什么都不缺,旁人想要这尾鱼,便少不得要耍些下流的法子。”
任逸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点点头道:“不错,人心执念,才生出种种风波来。我之前在岱海也曾遇到这样的事……准确来讲,并不是我遇到的,而是水夫人遇到的。”
他将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事,还有九方策如何生出毒心的念头尽数道来,任苍冥听了,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颇为感慨:“是啊,一尾鱼尚且如此,何况是挚爱的性命。”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那样怪责那条鱼实在没有道理,这世间的饵食有大有小,谁又能保证自己永不上钩。”
“更何况,人的贪欲难道真有什么不好吗?我之后遇到过许多人,见过不少人弄巧成拙,也见到许多人制造奇迹。”任苍冥轻弹指尖的水珠,水珠在日光之下莹亮得犹如宝石,“又明白过来,人心的渴望能令他们做到许多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像我身上带着的那把尖刀,它本来只能用来杀鱼饱腹,可后来却成为了一把武器,保护了我许多回,可见许多事端看人心如何安排。”
任逸绝怔怔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母亲这般坚定。”
“倘若没有天魔,夙无痕的祈求不过是一种无妄的尝试,我就算知道,也至多觉得他大胆得有几分可爱。”任苍冥轻轻摇了摇头,“可他擅自触碰了那道禁忌,即便是为了我,是心中爱我,想保护我,他仍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水夫人可以原谅她的丈夫,想必还是爱更深些,我却不然。”
“我与夙无痕一刀两断,不是为着别的,而是我发现我们并非同道中人。”任苍冥道,“我也并不恨他,至于你……逸儿,要如何看待他,那是你的事了。”
任逸绝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任苍冥似乎慢慢回味过来什么,略带窘迫地将他揽过来,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好逸儿,母亲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萍生说你总是很乖,又好多年前就为了我去寻药求宝,其实……你不必一直这样乖,不必一直这样好,有时候任性一些也不要紧,无论怎么样,往后母亲都会一直陪伴着你。”
她笨拙地轻轻拍了拍任逸绝的背,就像不熟练地在安抚一个婴儿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