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第1页）

清晨，尚未完全褪尽春夜的凉意。

御花园深处，玉华阁孤伶伶杵在最北角，紧挨着宫娥居所那片低矮灰暗的檐顶，连拂晓的风掠过，都沾着一股混杂了脂粉与汗气的陈腐味道。

几缕带着露水湿气的花香，从高墙外的御花园方向勉强挤进来。

谢明璃站在玉华阁那扇半旧的门槛内。

她记得清楚，初来那日，沐王只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便将无奴无婢的玉华阁指给了她，倒似精心布置的无暇准备。

在这偏僻之地，她倒乐得自在。

晨起她特意装扮一番，一身艳霞色百蝶穿花云缎春衫，配着杏子黄云雁细锦的披帛，都是极鲜亮的，在尚显昏暗的晨光里，几乎要灼人眼。

没有堇青在，她不太会装扮头面，未施粉黛，便踏出门。

时辰尚早，宫道上人影稀疏。

谢明璃脚步轻盈却迅疾，裙摆翻飞，在青灰色的宫墙夹道间跳跃穿行。

织染院离她稍远，文石说梅染是熬夜做活的，一来她怕误了时辰，错过梅染，二来也确是她难睡整觉，心思飘到织染院许久。

姐姐唯一从硃国带到沐国皇城里的贴身宫女，竟在织染院。

织染院位于宫城西南角。

巨大的染缸一排排陈列在院中空地，有些还蒸腾着白蒙蒙的热气。

耳边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和捶打布料的沉闷声响。

谢明璃踏入院门，目光穿透忙碌人群，只一瞬，似有牵引一般，精准地钉在一个略有佝偻的身影上。

隔着一排晾晒的素色布匹，她看到了梅染。

那是梅染……

一身粗布宫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她正费力地从一个半人高的深靛色大染缸里，拖拽出一匹沉重的湿布。

谢明璃的瞳孔骤然收缩，盯着远处的糙手。

指节变形，皮肤糙得开裂，深深浅浅地染着各种洗不掉的颜色。

手臂枯瘦，脸色蜡黄憔悴，眼窝深陷下去。

谢明璃静静望着梅染，杵在原地许久，久到日头发暖。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些的老宫娥正叉腰站在旁边监看，声音又尖又利：“三更手，眼皮子给我支棱起来。还没到你们歇息的时辰。瞧瞧这布边，又染晕了，谁再出这种纰漏，仔细你的皮，听见没有？”

三更手。

谢明璃咀嚼着这个带着血汗气的称呼。

那些彻夜赶工的染布宫女皆被叫作三更手。

此刻天亮，却正是她们最疲惫不堪，强弩之末的时候。

梅染被那呵斥声惊得一颤，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缸沿稳住自己。

可还未站稳，她左手便在恍惚间栽进那缸染料中。

老宫娥的呵斥并未停止，目光刀子似的剜着梅染：“净手！说了多少遍，碰过深色料子必须先净手。你是聋了还是存心害我？”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梅染脸上，“咱们沐国讲究的是纯色，一丝杂色都不能有，你这脏手戳进去，一缸上好的浅色染料全废了。败家东西，这不是你那早没了影儿的硃国，人人都爱那粗俗扎眼的鲜亮色。”

粗俗扎眼的鲜亮色……

谢明璃低头看自己，一身烟霞杏黄，明艳得格格不入。

整个织染院的目光，这才被这团过于耀眼的色彩吸引过来，连同那老宫娥刻薄的话语，都凝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