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番外三 点滴(第3页)
乔奉天困死在副驾驶,翻下了遮阳板,揉揉睡软的那根腰上的麻筋儿。九月一大早的太阳也毒得很,一点儿不收敛。
“很快就下来。”郑斯琦解开安全带,按开后备箱锁,看乔奉天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就笑,“要不咱也别去什么影院水族馆了,带你去盲人推拿吧。”
“你不郑师傅么?”乔奉天往后一仰,脖子嘎嘣响,“就怪你。”
“对,就怪我。”郑斯琦压低嗓子,凑去他耳边,“爽都我爽了,罪都让你受了,嗯?”
乔奉天想给这人模狗样的登徒浪货一脚蹬车窗外去。
乔奉天和郑斯琦的关系,目前为止知道的人里,也只是多了一个郑寒翁而已,因为事情到了那样低调不了,不说不行的程度。老人家的反应比当年的郑斯仪平静得多,也就一晚上关房间没吃饭,顺手掀了套茶几劈断了两根压熟宣的纸镇而已,那手劲儿,不愧是玩儿青铜大鼎的。结果第二天,没等郑斯仪郑斯琦轮番敲门去劝,他老人家自己拿着两个啃干净的苹果核就出来了,往沙发一坐,苦大仇深道,
奶奶的龟儿子,老子半截入土了活不过你!不碍着我大孙女儿读书你他妈爱跟谁跟谁去!祸害精!
吹胡子瞪眼地话撂下,拍拍屁股背个手,又继续去养花逗鸟撸猫去了。
郑斯琦觉得他爸除了话糙点儿,恐怕是个有个大智慧大格局的小糟老头子。
提着东西进了病房,郑斯琦发觉俩人正在吵架,还是冷战。一人坐床头削苹果,一人戴着花镜坐床尾翻报,哗啦啦的,也不知道能读出个啥来。老太太率先听见了看门的动静,一见进门的郑斯琦,赶忙才露了笑脸顺手捶了老爷子一拳:“斯琦来了啊!别削了你!”边说边忙着下床穿鞋。
“您别麻烦。”郑斯琦跟他们也就不假客套了,把东西放上床头柜,还是开口叫妈,“妈,怎么样?”
“就那个样子呗。”老爷子站起来给郑斯琦倒水,老太太给他拿床下的小方凳,“每次都带那么多东西,说了不买不买,我俩又吃不了。”
郑斯琦扶了她一把,跟她笑:“吃不了就留着过节送人。”
老爷子把水杯递上去:“堵不堵?今天没课?”
“轮休。”郑斯琦往西指指,“还行,不算早高峰,我从永和路西门那儿绕路来的,没什么车。”
“哦,那还行。”老太太笑着点头,见老爷子替郑斯琦拿水果,又挤到眼跟前来晃悠,抬脚一踢,使手一拧,白过去一眼。
这别扭闹得,郑斯琦在一旁笑,问了两句才明白,祸是出自老爷子之口。本来老太太患病,情绪黯然,心里就老那么瞎嘀咕,胡思乱想,想自己要是先头死了,房怎么办,钱怎么办,闺女早早就没了谁照看这光棍老伴儿,他孤零零一人要想不开寻短见怎么办?给老太太弄得成日愁眉苦脸,又苦于忌口忌得没味儿,脾气便差,动辄摔碗砸盆不让人好过,老爷子也是看她病着,便一忍再忍。
也是今早,说要体检,老爷子早早起来备上了炒饭菜包,又上菜场买了豆浆,谁知道老太太一宿又瞎琢磨了些什么,阴着张脸吃饭,先是嫌豆浆渣子没滤干净刮嗓子,又是嫌老爷子做饭手下没个准数,做的哪叫炒饭叫油泡饭!老爷子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当下就把筷子一撂,骂她,一天到晚都什么穷毛病?!
老太太怒极拍桌,你喊什么?!你喊什么?不高兴了是吧?我病恹恹一老婆子给你气受了是吧?别急,你且活呢,我就这么几年功夫了你别急,等我入土了你就去找个通情达理的新老伴儿吧!
对!你看你走了我找不找?!第二天我就找!
老爷子这是一时嘴快,说气话了。
郑斯琦一听,还真没这方面经验,不知道怎么劝。他和乔奉天好了这么久,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方面是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少了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琐细矛盾;二是他俩是真的爱,看不得对方委屈,往往是郑斯琦正推门打算去伏低做小老实认错,乔奉天就已经跟没事儿人似的过来替他拾掇屋子了,郑斯琦就坡下驴,把人拽过来说点儿不着四六的私话,彼此忍不住一笑,什么不愉快,都顷刻烟消云散了。
只是近半年来,像一波跌宕的周期线一般,乔奉天那些细小的不确信和惶惑,似乎又回来了些。即使他确信两人真的已经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那些豌豆垫在层层絮下的感觉,还是会有。
不是什么淡了,而是到了关节位置,即将质变了。
送郑斯琦下楼,老爷子在前,郑斯琦在后。
“没见过你妈这德行吧?”老爷子回过头来笑,“慈禧似的,原先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前丈母娘呢。”
“那倒没有,妈一直对我都是笑脸。”郑斯琦开他个玩笑,“也就跟爸您了。”
老爷子似假似真地叹口气,背过手捶捶腰:“哎哟可不嘛……那怎么办呢?好赖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谁能离得开谁啊,谁离开谁都活不了……”
郑斯琦没说话。
“到岁数了都这心态,越活越小,越到最后想得越多。”老爷子摸摸鼻子,摊开手给郑斯琦看手腕儿,好几处紫红的小印子,“半夜里疼啊你妈,睡不着,你看给我掐的。当我醒不了呢,给我掐成这样我哪儿能不醒。问她怎么了,还跟我说没事没事,让我继续睡。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小节不重要。”
郑斯琦正想说什么,就见老爷子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点了点自己的右手。
“戒指。”
“啊?”郑斯琦下意识摸到了自己的手上,摸到了那个硬硬的环,“这个。”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爷子咂嘴皱眉,语气轻松释然:“躲什么,我老两口高兴呢。”
郑斯琦便把手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腿边。
“这人和人的关系就这样儿,有时候说断就断,有时磕磕绊绊颤巍巍的,嘿,它还就是一辈子了,你说怪不怪?所以啊。”老爷子搓搓手掌,笑出一对儿深深的法令纹,“遇到了就好好珍惜,好好在意着,修修补补也不伤大雅,但也不是叫你过分抓着不放,你要知道这个关系啊,它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律的,不可能说是一直好,也不可能说是一直坏。”
此消彼长,涓涓细流,积年累月会阻塞,积年累月也会自行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