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尾春冰寒六(第2页)
“抓蛇去了。”诸葛毓淡淡道,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裙摆有些污浊,唤了声仆妇,架幕帘欲更衣。
诸葛恬捡了根粗壮树枝正要前往,诸葛毓一把拉住,虚虚点了他头,“你笨呐,这个时节哪还有蛇,往昔爬北邙山你碰到过蛇?”
“我知道了。”诸葛恬拉长语调,“阿姊想让阿兄和那女公子独处?”眼眸微转,心里为好友紧张,且看这一出落花流水如何演绎了。
那头赵令仪安慰自己先冷静,以免打草惊蛇。她喘着气看着四周,是否有树枝木棍,转念一想,深秋时节哪里还有什么凶蛇。不免在心里怪诸葛毓看走眼,大惊小怪。
诸葛悦一边小心灌木丛蛇出没,一边搜寻赵令仪,隐隐瞧见树荫下有人影晃动,疾步上前,“女公子有碍否?”
“我无碍。”
嘴上说无碍,他还是上顾下眄仔细看过才放心,但见她裙摆几处泥点,右脚缺了一只木屐。
赵令仪顺着视线下移,落在自己脚上,顿觉地面烫脚,踩在左边脚面,将头垂得更低。倒不是因为《礼记》说的男女之大防,而是当站在月光如水的人面前,希望自己也能如玉无暇。
山风挑动裙摆,露出一截白皙脚踝,赵令仪感到一丝冷意,脚趾微微蜷缩,下意识将下裙压了压。只是站在迎风处,又卷来一阵风,她的裙摆勾在路旁含羞草上。
那含羞草形态秀美,外界一有碰撞,立即合拢上叶子,压低了羽轴,唯有绒球状的粉色小花那样显眼,像少女腮颊的红晕。
意识到自己关心给她带来压力,诸葛悦将目光甩开,正好望见约一丈远处有只木屐,想到她行动不便,敛眸去拾。
他用衣袖拂拭干净,原想为她穿上,一句“发乎情止乎礼”流过从脑中流过,弯腰放在她脚边,背过身。
“我听阿姊说,这附近有蛇……”想到自家姊姊丢她一人面对毒蛇,诸葛悦不好继续道,于是换了个话题:“万幸女公子未遇到毒蛇。”
“想来是毓姊姊看错了,九月九蛇进洞。”赵令仪趿着木屐,理了理鬓发。
两人都是聪慧之人,自是明白其中缘由,不会在这事上继续纠缠。
听到木屐踩碎枯叶发出的清脆声,他知道她跟了上来,也不回顾,把衣袖往后一递,“我在前面探路,女公子跟着我便好。”
回应他的是清风穿林的呼啸声,随后从袖尾传来微弱绷紧感,诸葛恬扬起浅笑,控制着速度,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女公子的善恶论很新鲜,尤其最后几句,引人深思,世人一向认为‘利他为善,利己为恶’,少有人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他没回头,却情不自禁用余光去看被她牵住的袖尾。
“生于乱世,随波逐流有时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手段罢了。如性格狂放不羁之嵇叔夜,崇尚自由,追求‘越名教而任自然’,对权贵嗤之以鼻,成为名士典范,最后为吕安作证而被处死。临终前写下《家诫》,告诫嵇绍要低调行事,避免卷入政治斗争,以换取安稳生活,即使是嵇叔夜对现实也有无奈妥协。”
“不过,”赵令仪顿了顿,她话中权贵正是她的曾叔祖辈,她这样为嵇康打抱不平倒显得可笑,于是止住了嘴。
听她娓娓道来,诸葛悦已能想象那一双琥珀慧眼流转模样。初听她与两名男子同时对弈,还能令从未失手的弟弟和棋,他便开始期待那玲珑聪颖的女公子是何模样。初见清谈会上,犀利言语出自这样一位纤柔佳人,出乎他的意料。
“你只当我是山间的风、石头,随你畅所欲言。”他将“女公子”改口为“你”,多了几分亲和力。
时人评价诸葛导将相之器,赵睿也多次称赞诸葛导为“萧何”,他是诸葛导嫡长子,未来不出意外会是诸葛氏接班人。若是风,诸葛悦是扶摇之风,若是石,也是泰山之石。
赵令仪想了想,他出身一流世家,假以时日大抵也会像嵇康一样耀目,那份对真名士自风流的仰慕不经意投射在他身上,“正因世人随波逐流保全身家性命,嵇叔夜敢为好友出言得罪权贵,这样的人才值得铭记,如暗夜之幽光。”
“你与我所想的一样。”诸葛悦道。
而后两人缄默无言。偶有喜鹊从他身边飞过,一阵鸣叫,清脆而欢快。
两人不在的时间里,诸葛毓在幕帘里更衣,仆妇看见幕帘上有个蛇影,因半晌不动以为是脱落的蛇皮,用树枝打落。
不想蛇缓缓游动攀着树枝缠上,仆妇一把丢了,呼父喊母。赵裒被尖锐叫声吸引,止住泼水动作,静看一群女子鸡飞狗跳。这时蛇早没有盛夏时活跃,受惊地缩回洞里。
建邺不比洛阳,步入深秋气温仍然较高,蛇类还有活动痕迹。
等赵令仪回来时,仆妇搀扶着诸葛毓,上山那会儿的神采荡然无存。诸葛恬忍笑道:“这时候哪有蛇?”
赵绍瞧赵令仪裙上有污迹,又见与诸葛悦一同回来,心有疑问也不好此时问,“时间不早了,下山罢。”
在兄长眼睛瞟来一瞬,赵令仪迅速放了诸葛悦衣袖,点了下头。
回去的路上,几人各有心事,就赵裒耍了一日,上车没多久便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