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此前种种葱蒙水雾(第2页)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