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第1页)
“城中大乱至此,我如何脱身?”江永摇摇头,“你们赶紧出城吧。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我在县衙一切安好。”
江泰明白自家大爷的性格,也不再劝,点头又跑远了。
人们在火影里奔走。钱庄、当铺、金银器店最先遭到了抢掠,未过多时,街上所有的店铺都被砸开了门板。男女老少一窝蜂似的涌进去,人挤着人,人搡着人,人踩着人,人攀着人,柜台全是人,地窖全是人,仓库全是人,房间全是人,全都红着眼,全都哑着嗓,全都扯着腿,全都拼着命。他们如蝗虫过境,无论金银珠宝还是柴米油盐皆被贪婪地纳入囊中。呼啸的风声伴着他们呼朋引伴、去而复返,炙热的烈焰化为欢庆的篝火。派来维持秩序的皂隶也加入了抢掠的大军,甚至比百姓更加狂暴,他们手持棍棒站在巷口,喝住满脸喜色的路人,迫着人们将口袋与衣服放下,若遇反抗,便毫无顾忌地厮打在一起,直到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整条民乐街都化为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焦糊的气味,几处白烟从倾塌的木瓦下冒出,随即被寒冷的晨风吹散,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烧了一家钱庄、几间店铺,损失虽然不小,但还算能够填补,”冷清的街道两旁,焦木残瓦堆成一座又一座坟头。沈蔚简单查看了家中的损失,安慰江永道,“一来,当初为了经营方便,我已将多数店铺移至南京、安庆、桐城等地,有幸躲开了这场浩劫,二来,为了救你出狱,我和二弟也已将余姚的大半门面出售,剩下的铺面规模都不算大。”
几处屋舍没有倒塌,门窗却尽被烧毁,留下巨大的、可怕的黑洞,江永朝里望去,只见一片片焦糊。他长叹一声,“先有乡宦压迫平民,后有贫者抢劫富户。余姚乃圣人之故乡(注7)、天下之文薮,如今竟风俗浇薄至此!”
“恒之需当承认,天下礼崩乐坏久矣,”沈蔚幽幽说道,“大宣立国三百年至今,已是君不君,臣不臣,官不官,民不民,究其根本,不在于一夫之罪,而在于独夫之罪,不在于奸佞在朝,而在于奸佞满朝,不在于无人倡儒学,而在于无人信儒学,不在于百姓之不能教,而在于百姓之不能活。”
妻子鲜少品评国事,偶尔将远见卓识流露一二,便足以令江永心折神摇。他缓了神色,声音也柔和下来,“还请易安教我。”
“太(河蟹)祖定家法祖训以绳后世,观其所言,皆以天下奉养一家耳。而后继之君无不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如奴仆,视万民如刍狗,虽圣明之主犹多有劳民逞私之事,而昏聩之君从未生畏天爱民之心。武宗嬉游无度,而国政日以坏,世宗沉迷仙道,而官场日以浊,神宗贪财如命,而民间日以乱,至于天启、咸嘉之时,中原之沦丧已无可挽回。目下大宣仅剩半壁,今上仍穷奢极欲、宠佞惰政,于百姓劳苦、江山倾危毫不用心——纵观年来人事变迁,便知败亡非一人之罪,乃天下任一人予取予夺之必然。”
江永携妻子行至一僻静无人处,坐在焦柱间洗耳恭听。
“皇朝以儒经取士,书生以五常自期,天子以律法治世,百姓以尊奉茍全。然世宗拒考孝庙,以廷杖恫吓群臣,自损礼教之基,天子曲法乱政,生杀皆凭喜乐,自贱国法之体。当此之世,臣如何为,官如何做,民如何存?”沈蔚不愿沾染污垢,只是站在江永身边,“为臣者不从于德,不顺于法,独以君主之好恶决定行否,以君主之宠厌裁夺进退。于其僚属,则非属同党,即为仇雠,终日党同伐异、争斗不休,不论是非、对错,只论利弊、亲疏。昔严分宜盗窃威福、戕害善类,却能固宠持位近二十年。胡梅林公虽为严党,然其平定倭患、稳定东南,功勋何其卓着!最终因党争被牵连庾毙,又何其冤屈?至于天启……”
“至于天启一朝,人主昏聩、阉竖擅权,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事更难枚举,”江永替妻子将不忍论及的部分补上,“盖因君子君子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己,行必直道,言必正论,往往不忤人主,则忤贵近,不忤当路,则忤时俗。小人志在一己,而不在天下国家,所行所言,皆取悦之道。用其所以取忤者,其得志鲜矣;用其所以取悦者,其不得志亦鲜矣。熹庙不烛察而堤防小人,故小人难退,不主张而覆护君子,故君子难进。”
“这是南宋太常少卿罗点进孝宗之言,千秋至理,果真振聋发聩。”
“这样的臣,自然做不成好官,邀宠献媚耳,贪财好利耳,下倨上恭耳,盘剥搜刮耳,”江永叹道,“遇此贪暴之官,百姓安能宁居?”
“庙宇倾颓,佛像蒙尘,自不会有人继续参拜,”沈蔚总结道,“神明因信众而存在,若遭唾弃,便只是泥胎塑像罢了。”
明净的秋阳将二人隔绝在狼藉的街道与岁月之外,江永长久地凝望着妻子,不禁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光景。光阴流转,斯人依旧,他微微勾起嘴角,将当年初闻西学后的感慨再道一遍,“大小姐玄鉴深远,江永愧不及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老近来安泰否?”
“家中罹难、子孙不肖,老儿徒有康健何益,恨不得顷刻就死!”
“叶老福寿无疆,何必作此激愤之语?”谢勉上前搀住叶老的胳臂,凑在老人耳边低声问道,“令婿江易之乃阁老亲弟,不知可曾探到些许消息?”
“你说什么?”叶老耳背,谢勉不得不提高声量重复多遍,站在县衙仪门内的乡宦们闻听此言纷纷拥上,很快将谢、叶二人团团围住,你一眼我一语,目中皆闪烁着的焦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