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第1页)
几乎在踏入仁寿宫的同一刻,林又汲便开始后悔先前的决定。袅袅檀香惹他头晕脑胀,笃笃木鱼搅他心烦意乱,佛经中的散碎字句接连跳入他的脑海,它们谈论着因果报应与五蕴六根,前生来世与六道轮回……而林又汲偏偏不愿想起它们。他希望自己永远能沉浸于现世的欢乐中,乐而忘忧,乐而忘死,乐而不知老之将至。他懒于思考来生,甚至连来日也懒得顾及,更遑论推敲因果。诵经声戛然而止,一众僧侣双手合十,向人间的帝王躬身行礼。林又汲挥手让他们继续,自己则转身走进了偏殿。
“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是谁在诵《地藏经》?
“哥儿,你可来了!啧,又瘦了,也不知杜聪他们是怎么照顾的,”太后见林又汲走进,激动地推开搀扶的宫女,拉着儿子的手臂上下打量,“听说近来国务繁忙,皇上千万要保重身体,莫要因为琐碎小事而忘记用膳啊。”
母亲的脸上再次挂出夸张的笑容,林又汲瞧着,不由觉得好笑,“孩儿省得了,”他随口应道,“这几日朝中有些变故,孩儿一直脱不开身。有日子没来仁寿宫了,还请母后莫怪。”
“诶,你忙,你忙。我儿是皇帝,管着全天下的大事,哪有功夫天天到娘这儿来?”宫女用剔红雕漆方盘端来五盏糕点,太后献宝似地把它们推到林又汲面前,“上次见你最爱吃这栗子酥,我天天做好了都让人用热水温着。皇上尝尝,味道是不是和上次一样?”
林又汲并不喜欢吃栗子酥,无非是上次离开前推脱不过,顺手拿走了两块。他心里蓦地一软,也不反驳,只是捏起一枚糕点,漫不经心地问道,“母后怎么会想起请那些和尚……”见母亲面色微沉,林又汲连忙改口,“请大师们到宫里做法事?”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夜里总是做噩梦。梦里面啊,总有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沿着长长的宫墙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哭,她的脸色就是刚刚死去时的那种青白,眼角流出的鲜血滑下麻杆一样的手臂,一直就流到我的脚边——后来有一天下了雨,我看见她的衣裙被雨水一下冲淡几分,不一会儿又被重新染红,才知道她穿的根本不是红衣,而是血衣啊,”太后绘声绘色地向林又汲描述自己的梦境,“可怜的女子,也不知道她生前遭了多少罪。我走近一瞧,发现那个姑娘竟然是康平公主!”
林又汲本在神游天外,忽然听见“康平公主”四字,手不禁一抖,糕点的酥皮簌簌碎落在食案上,“康平公主?”他故作镇静地问,“公主新婚之夜不幸暴毙,连带着还将驸马和侍女一并拉下黄泉,说来也真是红颜薄命。”
“谁说不是呢,”虽然是鹦鹉学舌,但太后此刻也动了真情,“我在梦里问公主,娖娖啊,雨下得这么大,你不去找地方躲雨,怎么就在站在这里哭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愿意同我说说?”
“公主就向我哭诉,说她已经死了,本应立刻就去轮回。然而这辈子还有恩怨没消,只能暂时化为游魂在阳间游荡,”太后的声音微微哽咽,“公主请我代她还恩、报仇,这样她就能及早超生,不用孤魂野鬼似的在阳间受苦,我一口答应了下来,而她此后再也没来找我——醒来后我就让人去了灵隐寺,请来圆德大师为公主超度,也好让她脱离苦海,早些投胎啊。”
林又汲眸中闪过冰冷的凶光。有人在这座宫殿里布下阴谋,他无知无觉地走进,直到“恩怨”二字将他点醒,却发现自己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什么噩梦,什么邪祟,什么孤魂,什么野鬼,它们和虚无缥缈的佛法道藏一般,全是现世之人为达目的编造的遮掩!最可恨的是,那位说动太后的神秘人物——不知是哪位重臣的女眷——竟在请托说情的同时借母亲的手,将那份威胁也原封不动地送到他的面前。林又汲虽然坏事做绝,却如天下所有儿女一样,总不愿让母亲知晓自己做过的混账事。若他不答应为康平公主“偿清恩情”,那名女眷是否会拼个鱼死网破,将他对公主做的不伦之事告知其母,以此来了结仇怨?
“皇上,皇上?”
“嗯?”林又汲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低头见指尖满是食屑,未吃完的半块栗子酥已被捏得粉碎。“刚刚我说的事情,皇上可有听到?就是……”
“母后说的事情,儿臣已经知道了,”林又汲出言打断,“母后乃一国之母,地位尊隆,但有所托,直接叫人去办便是,何需征求孩儿的意见?常九思——”他唤来自己的贴身内侍,“太后说的那些事情,你负责处理一下。”
“皇爷,可这……”常九思面露为难。
“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
帝王之怒顷刻化作脊上冷汗,常九思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奴婢接旨!奴婢一定为皇爷和太后娘娘把事情办好!”
“好了好了,下去吧。”
常九思如蒙大赦,忙从地上爬起,快步退出宫殿。
“这下好了,娖娖总算能安心转生了,”太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亦真亦假,林又汲已不想分辨,“这个孩子也是真的可怜,年纪轻轻地就去了,若是先皇后泉下有知,还不知要如何心疼呢……俗话说得好,娘想儿,长江长,儿思娘,扁担长,当年我生下你……”
“前朝政务繁忙,儿臣便不在母后这里久坐了,”林又汲嚯地起身,扳腰朝母亲浅鞠一躬,“儿臣先行告退,以后再来看望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