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1页)
“廊下家内有一处佛堂,我天天都给这些姑娘烧香的。”陈公明只将实情告诉过江永。林又清被囚后宫之时他们共事御前,彼此早已熟识,如今同在南京,也都将对方看作了故人。一年以来,陈公明在宫中缺衣少食,身形愈发瘦削。江永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赶紧回去换件干净的衣服,免得着凉。”
“诶,”陈公明点头答应,与江永错肩而行,走出步又嚯地停下,在江永背后唤道,“那个,江阁老?”
“什么事?”
“我们今天……我们今天把她装进了棺材。”
江永兀自困惑,却见陈公明果断转身,在风雨中快步走远了。
江永归心似箭,将一切异常都抛在脑后,发足向南走去。他行至洪武门处,将腰牌递予锦衣卫,对方查验后本已准备开门,却因门外的异响停下动作。
“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
“是谁在夜叩洪武门?”江永上前两步,在门边倾耳细听。玄武门在那人的锤击下震颤不已,与之相伴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与嘶吼。在滚滚雷声中,细微得竟如耳语。
天地不仁(二)
宫门启处,急密的雨线梳开昏黄的灯火,石板上激起薄雾笼罩在被锦衣卫扣于地面的青年身上。江永定睛看去,竟发现他身上穿着喜服,只是这喜服被浸湿打皱,只像是随意堆起的零落海棠。
“阁下夜叩宫门,不知所为何事?”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青年的头颅被按在地上,身体因挣扎而变得扭曲,他张口高呼,雨水便顺着呼吸猛灌进来,“咳、咳,我要找皇上要个说法!”
“天子脚下,洪武门前,阁下出言不敬,殊为失礼,”江永眉间微蹙,“但念在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可以请锦衣卫网开一面,放你归府,希望你莫要再无理取闹了。”
雨水混着泪水在青年脸上纵横交错,他已说不出什么话语,只是从喉中激出悲声,时而呛进雨水猛咳一通,时而口闭声噎,似乎要背过气去。江永用眼神示意,锦衣卫们纷纷停手。为首之人又训斥青年道,“若非今日江阁老为你求情,我定要将你带到镇抚司松松筋骨——刚刚之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你还不快走?”
“您就是江阁老?”青年抬起脑袋,原本黯然的眼眸霎时被烛火点亮,他紧握江永的双臂,声音极哀极切,“江阁老,学生是太仆寺卿之子周濬,恳请江阁老为学生主持公道!”
“周驸马?你有何冤要诉?”江永大吃一惊,思其甘舍洞房花烛而执意叩宫,愈发觉得事态严峻,忙在锦衣卫的注视下打断周濬的叙述,“周驸马,此地风雨侵身,不宜久留。不妨随我到礼部值房稍事修整,之后再细细与我道来。”
礼部值房人息早静,铜壶滴水破开寒夜,江永凝目视之,竟已至人定时分。
周濬缩在座椅中抽噎,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填补了情绪爆发后的空缺。江永默默坐在一旁,将壶中凉茶倒出两杯,一杯递给周濬,一杯自顾饮尽。等了一会,见他毫无动作,江永又起身走到案前,翻看起尚未处理的公务。
凄厉的哭嚎在耳畔炸响,江永心烦意乱地阖上奏本,暗暗生起些微不满——坊间皆称周濬与康平公主青梅竹马,良缘早定,奈何咸嘉晚年天下翻覆似烂,先帝殉国国母赴死,致使婚期一延再延。原以为二人历经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谁知洞房花烛之夜,驸马居然抛下新妇、夜叩宫门,甚至还涕泗横流如丧考妣。他究竟置公主的颜面于何地?
“周都尉,你……”
“我娶的人,不是康平公主,”平静下来的周濬似在自言自语,“那不是我的阿娖,不是我的阿娖……”
“北京城破之前,先帝亲自将康平公主托付于我,我的贴身书童江泰将殿下一路护送至留都,今上命人识辨身份,皆言确凿无误,”江永道,“此后殿下居于深宫,绝无与人调换之机。驸马与公主久别重逢,或许……”
“江阁老与尊夫人暌隔十余年,重逢便相见不识了吗?”
江永一时语塞,“这……”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十年以来,殿下的眉目唇额早已在我心中刻下千遍万遍,我如何会认错?”周濬争辩道,“何况同我拜堂的女子浑然不知我与殿下的过往,稍一试探便露马脚,铁证如山,绝无差误!”
周濬在雨中浸泡半宿,神情狼狈不堪,江永不认为他在说谎。“难道有人贪图富贵,在婚礼中将公主殿下取而代之?不,太荒谬了,她如何能瞒过宫中众多眼目,瞒过陛下和……”江永的沉吟骤然顿住,密如鼓点的雨声催下额角冷汗。难道是奉旨代嫁?他的思维不可控制地驶向离奇与惊恐,可皇上为何如此?
“她一定是死了。”周濬阖上双目,任泪水再次浸满面颊。
阵阵风雨透进房门,寒气凝结成霜,从地面一直蔓延到二人靴上,如恣肆的野草铺陈而来。
“若殿下横遭不幸,宫中定会治丧,岂有瞒天过海之理?”江永低语,“难道个中蹊跷,内宫不欲人知?”
“我们今天把她装进了棺材。”陈公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江永嚯地站起身,震碎一地冰霜。
不可能,这不可能!江永踉跄着后退数步,被一张圆凳绊倒在地。平静沉敛尽为陈迹,他像是被一只厉鬼扼住了咽喉,眸中写满悚惶,双手在袖中剧烈颤抖,饶是张嘴拼命呼吸,血色仍从脸上急速褪去。周濬见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正欲上前查看,却被摇晃起身的江永一把拉出值房,歇斯底里地朝南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