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1页)
江永从平壤出发,一路沿海南下,抵达淮安时又过去了月余。
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男孩的父亲,沈蔚寄来了家书,那个浅墨轻染的小脚丫还没有三寸长,似乎正在江永心窝软软地踢腾,让他几乎落下泪来。直到薄纸卷了角、毛了边,江永仍捧在手中不舍放开。忽听门枢一声轻响,不禁黯然叹气,默默将它迭好收起,紧紧贴近自己的胸口。
“大爷,漕运总督温渠求见。”
江永的神色迅速恢复如常,“快快请进。”
漕运总督,全称“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既有总督漕运、兼管河道之职,又有巡抚淮北、苏北军政之权,实乃藩屏社稷、封疆一方的要员重臣。不久前薛青玄借故斥逐石旻,将漕运总督的位置交给了心腹温渠。今日此人前来拜会,江永自当严阵以待。
“下官温渠拜见江阁老。”
“学生才疏学浅,侥幸忝列内阁,何敢受此一拜?”江永恭敬地将温渠扶起,“温公不辞劳苦守卫边境,若非听闻老先生出城公干,学生理当先行拜敬啊!”
温渠面上有些尴尬,“今日得首辅急件,上言薛二公子不日将至,某出城安排接待事宜,未及与阁老一晤,殊为有愧,千祈阁老海涵。”
江永笑意温和,“清城贤侄此来正为在下出使之事,温公代我迎接薛二公子,学生未及一表感激,又岂有怪罪之理?”说罢便要俯身作揖。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温渠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脸上笑容忽然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又悄然凑近两步,在江永耳边低语道,“下官尚有一事,冀盼阁老指点迷津。”
江永正自疑惑,又听温渠解释道,“此事干系甚大,情势甚急,元辅鞭长莫及,恰得阁老在此,还请上官不吝赐教!”
“学生岂敢妄加指点?温公或可手书一封,由清城交予其父……”
“此事绝不可见于书信,否则一朝泄露,便有身首异处之危!”温渠的额角覆上一层薄汗,语气万分惶急,“若阁老不愿相帮,下官亦不敢以实相告。温某死不足惜,只求来日陛下与阁老们垂怜,放过在下一家老小!”
江永恻隐之心顿生,不由问道,“温公家中尚有何人?”
“温家门衰祚薄,某生父早逝,又无兄弟,家中止有年迈体衰之母、百病缠身之妻和少不更事之小儿而已。若某不幸身死,竟不知他们要何以为生……”话说至此,已至天命之年的封疆大吏竟自顾抹起了眼泪。
“罢了,罢了,”江永终是不忍,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便请温公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于某吧。”
令温公无比为难之人,乃软禁于凤阳高墙中的先唐王林新梓。世路多歧,天意弄人,当满朝文武正为“立君以长”而与万历帝争执不休,并激化出妖书、梃击、红丸、移宫数案之时,远在南阳的唐王府中却恰在上演宠庶灭嫡的闹剧:林新梓的祖父被嬖妾迷惑,为将王位传给庶子,竟暗中将嫡子林承渲与世孙林新梓囚于承奉司内,柴米不给,静待二人饿死。幸得司中小官接济,林新梓父子才不至困死狱中。为囚十六年,林新梓在佛灯前日夜苦读,渐晓民族大义,处患难而意气不挫。然而其父身体渐衰,咸嘉二年,急于袭爵的弟弟竟暗中将他毒死。听闻长子死讯,老唐王喜不自胜,立刻准备封爱妾之子为世子。前来吊唁的河南右参政陈奇瑜以朝廷法度相诫,因恐林又清降旨追究,老唐王只得立林新梓为世孙。同年老唐王去世,林新梓继为唐王。
当是时,海内大乱,林新梓深知国家危难,捐千金修筑城池,并在府中陈兵修武,以备不时之需。咸嘉九年,萨兵入塞,林新梓心忧社稷,在勤王之请被林又清驳回后,先是杖杀叔父为父报仇,而后毅然率千名护卫北上御敌。行至裕州时,巡抚察知其行踪,迅速上报北京。藩王擅自兴兵离境视同谋逆,咸嘉帝听闻后立刻下诏切责,命其火速返回封地。数月后,北京解严,林又清以“越关”、“擅毙”等数项重罪将林新梓废为庶人,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
圈禁期间,凤阳守陵太监索贿不得,对林新梓百般折磨。昔日的唐王重病几殆,却仍能在廪禄不时,资用乏绝之中苦读不辍。咸嘉十六年,时任漕运总督的石旻巡视凤阳,期间特地入狱拜见唐王。林新梓进言酷吏凌虐之事,石公甚悯之,疏请加恩罪宗、将欺凌唐王之人绳之以法。然而彼时京中大乱,林又清无法视事,杨光中除兵事外无暇他顾,林新梓的希望不幸破灭,只能在高墙中继续忍受无尽的困苦。
咸嘉十七年,林又汲在南京即位,依例大赦天下。广昌伯韩文泰再次请宥,弘光帝终于下旨释放林新梓,并将他封为南阳王。
“虽有圣旨在上,但皇上又遣太监暗中传了口谕来,”温渠再次压低了声音,“皇上命我择机将此人鸩杀,以绝后患。”
江永眉间微蹙,不解道,“唐王乃太(河蟹)祖二十三子林桱的后裔,与皇帝一脉相隔甚远,陛下何虑之有?”
“恐是此人曾领兵越关,意同谋逆,皇上心存忌惮,方出此下策。”
彼时王廷危如累卵,林新梓亲赴沙场御敌,虽犯帝嫌,却是明晓大义、勇于担当的壮举,远胜那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藩王禄蠹。江永心中如此评价,却碍于为尊者讳,并没有道明,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出关窍,“然而口谕未留实证。若温公应此而行,来日藩王死于治下,阁下或担失职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