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1页)
“我过得很好,多谢兄长关心,”江果浅笑,随即垂首敛眉,似有满腹关切等待倾诉,沉默片刻后却只问道,“兄长……兄长离家十余年,吃住可都顺心?我听说京城陷落,兄长一路难逃,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身上有没有受伤?……”
鲜儿抬起脑袋,惊讶地嚷道,“咦,娘亲,你怎么哭了?”
“我都好,都好……”江永连连点头,双手又紧张地攥成拳头。
万良见场面尴尬,忙插话进来,“恒之兄,嫂夫人,尝尝这份鲥鱼汤,鱼是从塘里新捞的,从水里到锅里不到一个时辰,煮的时候除葱姜盐外什么都没放,就怕盖住鱼本身的鲜美,”他向妻子使眼色,“果儿,快给兄长和嫂夫人盛碗鱼汤。”
江永截过汤勺,“小妹需要照顾鲜儿,我们自己来就是。”
“恒之兄,你们再尝尝河蟹,”万良又道,“我从嘉兴定的蟹,一路用冰柜小心运来,到余姚就剩下这几只活的。因为还没到十月,这些蟹的个头都不算大,但你瞧它壳背黑绿,蟹脐凸出,定是肉厚鲜嫩、膏腻如脂!”
江永与沈蔚各夹过一只蟹吃了。江果嘴唇轻抿,也挑了一只河蟹,剥去壳,递到兄长面前。
江永受伤很重,胃口一直不佳。河蟹性寒,不能多吃。沈蔚正想阻拦,却见丈夫受宠若惊地接过,埋头继续品尝起来。
“适才我听恒之兄说起钱文斌?”席间气氛逐渐热络,美酒佳肴先暖了人的胃,再暖了他们的心。万良面色酡红,似已半醺,说话也少了顾虑,“因家母祖籍常熟,在下自小与云老熟识。不知恒之兄对此人有何疑问,小弟愿试答一二。”
钱文斌号云澹,晚辈多尊称其“云老”。
“并无要事,只是我刚刚收到邸报,见云老起复,被任命为礼部尚书,顺道与易安提及而已。”
“礼部尚书?”万良面露惊讶,“我听说当今首辅薛青玄与东林势同水火,他怎会允许云老起复?”
“朝中私斗,你如何知晓?”
“岂止是私斗!”万良放下牙箸,“就在去年,有位疯癫和尚夜叩洪武门,形状疯癫,竟自称是咸嘉帝。守卫知其妄语,将他当场擒拿。程公主张速毙之,却被薛青玄阻拦,又命北镇抚司审理此案。镇抚司以‘胡言乱语、一无足信’上奏监国,却被严旨驳回,要求重新严刑密审。”
“换了谁审?”
“外人不得而知,”万良摇头,“但在后续的供状上,这位和尚竟交代自己参与了议保璐王的谋逆之事,还口出狂言,说‘潞王斋僧好道,施恩百姓,该与他坐正位’,他夜闯洪武门,正是要代咸嘉帝问罪监国,为何勾结党羽、窃居高位。”
“他甚至还供出了参与议保者的名姓,首先就是兵部右侍郎蒋臣和钱文斌,据说还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等一众东林党人,好在今上宽仁,未兴大狱,只将大悲和尚一人明正典刑。但薛公一党与东林的争斗愈演愈烈,看来不争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了。”
江永眉间紧锁,默不作言。
万良见状,也收住话头,“故而我也很疑惑,云老是如何起复的呢?”
“听说云老的如夫人柳氏乃旧院名姝,不少手帕之交都依附于当朝官员,”江果轻声猜测,“会不会是从这里攀的关系?”
万良思索好一会,终于一拍脑袋,“啊,我想起来了,”他兴奋道,“那个拜薛青玄为师的吏科给事中李沾,不仅娶了薛府的婢女做妾,还将秦淮旧院的惠香姑娘抬进了府。听说柳氏同惠香情如姐妹,请她帮忙吹枕头风,说动李沾举荐云老也并非不可能。”
沈蔚发问,“若是如此,钱老岂非悖离东林,投靠到薛青玄的门下?”
“当官的都水性杨花,与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江果拧上万良的胳膊,他痛得大叫一声,酒也醒了大半,发觉失言,连忙向江永道歉,“恒之兄,是小弟口无遮拦,请兄长千万莫往心里去!”
江永苦笑摇头。
“人生碌碌,最难得家人在侧,你们在这竞短争长,真是大煞风景,”沈蔚将万良与江永一并嗔怪,二人都抱以歉然一笑。她又看向万良,“阿良,你们这儿的百岁羹味道极好,连恒之也吃了不少。我想询问烹调方法,不知你可愿意告知?”
“啊,当然当然!嫂夫人相询,万良岂能敝帚独珍?”万良当下起身,“我现在就去后厨,为嫂夫人讨要菜谱!”
沈蔚轻扯江永的衣袖,江永会意地点头。他走到江果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会票。“果儿,这是两千两白银,”他没有吵醒熟睡的鲜儿,悄悄将会票塞进小妹手中,“你先拿着,不够再找我要。”
“兄长,你不用给我钱。我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
“同庆楼开销甚大,万良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果儿主理中馈,恐怕也有前跋后疐的时候,”江永按住她的手,“这些钱你拿着,补贴家用也好,私藏零用也好,都随你。看你过得舒心,兄嫂也能放心去南京了。”
江果不再坚持,将钱收入怀中。
“谢谢兄长。”
江永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曾在他的怀里和背上的妹妹,如今在他的手中和眼底——江永不知要怎么宠爱才好了。
“小妹,”他听见自己在哽咽,“兄长回来了。”
风雨登阁(一)
江流走进长兄的卧房时,江永正病恹恹地躺在榻上,方几上放着一只空碗,姜汤的味道还在屋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