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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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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此时机,江永瞥见屋中的两卷草席。他未加停留,继续向前。

“若我猜的不错,应是那户人家的媳妇殉了早死的丈夫,县丞特来旌表节烈,”走出三四十步后,江永才向沈蔚解释道,“虽说朝廷的本意是要分明廉耻,褒扬名节,但说不定他们就是为得官府赏赐的衣绢米肉才逼死了媳妇。”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往更坏处想,”江永坦诚相告,“旌表节烈,强迫孤苦无依的女子守节幽居,或逼杀被匪徒流寇侵犯的弱妇,这果真是朝廷想要看到的吗?在东瀛时,曾有一名士同我论及两国风俗。他说阴阳和谐,男女成双,本无尊卑之分。然自宋以来,我国的一干业儒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无非因四面环敌,男子荏弱不能保卫疆土,转而高抬自己压迫女子。所谓缠足、守节,皆为蒙蔽妇人,使其愚昧,自以为男人之仆,凡事追随男子。凡此种种,实在令人困惑。”

“起先我还想辩驳,然事实昭昭,如何置辩?杀人谋财,或许只是一家一户的劣行,旌表节烈,却是整个社会对女子的压迫,”江永苦笑,“易安也许不知,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好在不用交给你……”

“那不是信,是休书,”沈蔚纠正他,“兄长仍然寄到我手中,就在你回家的那个上午。”

“啊,那……那你……易安,你莫要生气。”

“我并未生气,或者说,我更加困惑。虽然兄长说,你也是为我着想,”沈蔚轻叹,“但今日听了你的一番议论,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离经叛道如李卓吾,亦言蔡文姬‘流离鄙贱,朝汉暮羌,虽绝世才学,亦何足道’,由此看来,恒之的才识倒比他还要惊世骇俗。”

江永尚未拜读过李贽的着作,只能就事论事,“东汉末年关中大乱,文姬被匈奴掳去北方,苦挨十二年有余,本是战争的受害者,凭何被后人侮辱以‘流离鄙贱’?满朝公卿尽为须眉,任由胡虏劫掠中原,却反责女子不守节烈。更有甚者,竟……”他本想谴责宣太(河蟹)祖拟定的后妃殉葬制度,终究还是‘为尊者讳’,转而说道,“竟将一国之兴衰归罪于女子节烈与否,似乎只要女子守节,则可正人心而淳风俗,而男子停妻再娶、姬妾成群则无伤天和。以不守节烈之须眉诛伐不守节烈之巾帼,岂不可笑!”

“况道德二字,本应人人向往,人人可做,既助他人,又利自己。普天之下,想做圣贤、鸿儒的大有人在,却不会有多少人渴望成为节妇、烈妇,”江永从妻子手中接过一枚洗净的山果,总结道,“易安,若我无法改变这个世道,我希望你能幸福——哪怕这个幸福不是我给你的。”(注2)

二人还未到家,忽听头顶想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江府门前硝烟四散,深红色的炮仗纸屑一直落到江永脚边。江永快步登上台阶,竟见自己家门前也堆满了人。其中的很多人他都在回乡当日见过,他们很快把江永裹挟在欢喜的人潮中。就连那个嗓音尖利、面相刻薄的张嫂,此刻也露出恭顺的表情。她两手握在身前,两片嘴唇惶恐地颤抖着,犹豫半日,终于唤道,“老爷——”

江永只觉后脊发凉,竟不知如何应答。正怔愣间,人群渐次散开,分明是县令带着未去旌表节烈的一干衙吏站在他的面前。为首的余姚县令快步走到江永面前,向他屈膝下跪。他卑谄地媚笑,形象与人人口中的那个作威作福的恶官大相径庭——

“下官余姚县令彭瓒,拜见阁老江先生。”

乡音无改(四)

“朝廷设淮、徐、庐、泗四镇,命吕严、孙守本、韩文泰、郑朗分辖之,兵马听其征调,钱粮听其支取。朕不惜爵赏,惟愿四人和衷共济,共图俘馘之功。怎奈事与愿违,众将或因寄家江南而滋扰地方,或因争夺辖区而兵刃相见,穴斗不息,徒耗国力。今特命兵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程言督师江北,总制四镇兵马,望卿不负重托,早奏肤功。”

程言伏地叩拜,“臣誓不辱命!”

林又汲从袖中偷摸取出一张纸条,目光微垂,逐字念道,“程尚书才兼文武,此番督师江北,定能理顺军心、巩固藩屏。然尚书佐朕多年,朕初御朝政,谬误不明处甚多,全赖爱卿相扶掩覆。今尚书出镇扬州,朕将何以处之?故特召九卿科道及皇戚勋臣来文华殿议事,望尔为国分忧、畅所欲言,踊跃推举阁臣。”

话音刚落,殿中议论之声腾起。林又汲缩在铺上黄色绸缎的龙椅中,目光扫过衮衮诸公。昨晚皇宫内苑锣鼓通宵,林又汲与太监宫女欢饮达旦,此刻宿醉未醒,分明觉得自己还坐在看台:戏台上的水袖翻飞化为长袖善舞,蟒袍皂靴在紧锣密鼓声中道貌岸然地算计,冠冕堂皇地徇私,煞有其事地权衡,不动声色地提防……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么张灯吃饭才停当?林又汲在心中哼唱,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注1)……

堂中传来一声轻咳,众人都止了话头,一齐看向薛青玄。

“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十余年来毕力殚虑于上下江防,于国家有守卫门户之功。昔先帝被困京师,天下悚然,刘公力主陛下就任监国以安靖民心,于大宣有力挽狂澜之绩。此人果勇忠义,秉性纯孝,又是功臣之后,可堪大任。”

刘孔昭站在后排,搢笏的双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他努力压抑心头狂喜,故作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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