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1页)
昔日村中最鲜亮的房舍,如今也被岁月磨蚀了颜色。江永甚至觉得它比记忆中要矮小许多,不知是自己身量增长引发的错觉还是在拜访官绅豪宅后潜意识里的比较。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并试图用这种羞愧掩盖心中的忐忑——结果却是无济于事。他刚走进自己的偏院,贪夜的黄狗就不知趣地吠叫起来。
光下的剪影忽而一颤,很快消失在昏黄的窗纸上。
万历四十二年,江潮考中进士,得授桐城县令。他爱民如子、清廉公正,深得百姓爱戴。沈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望族,家主沈仲益曾任职方员外郎,彼时丁忧在籍,与江潮相交最深。他们同出东林,一见如故,时常交流对时局政体的看法,互以家国大义相勉。数年之后,当江潮因弹劾魏阉被锦衣卫缉拿,时任湖广巡抚的沈仲益不远千里赶赴余姚,在满街的香烟与缇骑的逼视中同江潮定下儿女亲事。魏忠贤闻此大怒,不久便捏造罪名免去沈仲益的全部官职,将其驱逐回乡。天启七年八月,熹庙驾崩,信王继位。十一月,魏阉自缢而死,尸首磔于河间,阉党尽数清算,冤狱终被昭雪。久染沉疴的沈老了却一大桩心愿,身体每况愈下。他自知时日无多,不想女儿因守丧空耗青春,便以冲喜的名义催促江永尽快履行婚约——女儿归宁后的第三日,沈老含笑而逝。
成亲时沈蔚还未满十三岁,江永待她与弟妹并无不同。况科考在即,又有上京为父鸣冤事,二人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数月。其后江永考中进士留京就职,接连深陷己巳之变、党争之祸、乞师之争的漩涡中,探亲接亲之事屡屡搁浅。咸嘉四年,江永奉命出使东瀛,本以为一年即归,未曾想一蹉跎便是整整十年。十年间,江永与妻子常有书信往来,一开始只说琐事,如家中近况,如城中人事,随着年龄渐长,素纸亦染烟霞,奈何桃李花开闲,空负明窗新绛纱。笔端千般风情,对面却不敢直宣一言,江永在房中呆愣片刻,又煞有介事地绕到长桌后,翻看起柜中的书册。
书柜是成婚那年堂叔打的,自下至上足有四层。第一二层摆放着江永修习帖括之学时手抄心诵的教材及参考资料,不仅没有落灰,污损之处还经过了精心的补缀和清理。第三四层则是沈蔚从娘家带来以及婚后购置的书籍。沈家藏书巨万,子女博涉多通。沈家兄妹不仅受教于当代大儒,熟读经史、崇尚实学,还与西洋传教士多有往来,对自然科学知识及西方先进技术了解颇深。江永取出一本名为《天工开物》的书册,翻看序言,见作者宋应星写到,“……幸生圣明极盛之世,滇南车马,纵贯辽阳;岭徼官商,横游蓟北。为方万里中,何事何物,不可见见闻闻……时咸嘉丁丑孟夏月,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
所谓“圣明极盛之世”,距离半壁江山沦陷,不过七年。
江永心头一声短叹,将书阖上,放回原处。
江永养过一条黄狗,为了凑钱给妹妹看病,卖给了一家酒店的老板。他本已发誓不再养狗,却因心疼年幼出嫁、背井离乡的妻子食言而肥——他不忍见沈蔚因思乡向隅而泣,便又从隔壁抱回一只土狗陪她。
十年悠悠,那只黄狗早已老死,如今在门外欢叫的应是它的子孙,终究是不认得他的。趁江永在书柜前上下漫看,沈蔚已安抚好受惊的黄狗,款步走回房中。清沁的兰香氤氲在江永身后,成丝成缕地飘进他的鼻腔,江永不禁怔住,耳边只余寒蝉的嘶鸣。
“下午……”二人异口同声。
江永忙谦让道,“你先说。”
“下午张婶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江永转过身,自己的妻子正亭亭立在桌前,丹唇皓齿,明眸善睐,宛如一枝玉洁芳馥的幽兰,“张婶与儿媳关系一向不合,张叔去世后,她的儿子带着妻儿搬进城中,数年不曾回乡探望。你此番回乡,定是激起了张婶思子之情,她心中不平,才说出那样的话。”
“我没有恼她,是我近日……是我不好,乱发脾气,”江永摇头,“易安,请你多多担待。”
“我们不说这些,”沈蔚面色绯红,仓皇避开对方炽热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恒之一路奔波,定已疲乏。我去打些热水,你也好洗漱……”
“我在母亲房中简单洗了手净了面,如今夜已深沉,不必再劳烦了。”
“那好。”
烛台中结出灯花,不时爆出几声脆响,江永也不挑落,任火光在二人面颊上跳动。
屋内出奇安静,江永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那个箱子……”
“对,箱子,”沈蔚像是松了一口气,“平日你寄回的金银钱帛,都会直接存到自家的钱庄并转为会票。但你这次归国,将书籍衣物都带了回来,箱子不便放在钱庄,这才直接运回了家。没成想让张婶看见,误会于你。”
“这些年我不在国中,不知家中用度是否充裕,商铺的周转可还顺利?”江永柔声询问,“万家门高势显,小妹嫁过去,嫁妆定不能省简,易之娶叶氏嫡女,膝下儿女年幼,母亲又年老多病,常年需要照料……易安,辛苦你了。”
一席体己话毕,直让沈蔚红了眼眶,“一切都好,是我应该做的。”
江永走出长桌,用袖角为妻子揩去泪水,“是该我做的,结果都落到你的头上,”他终于抱住了她,“易安,谢谢你。”
“我们不说这些……”
“谢谢你还在等我。”他的眼角也有些湿润,“江永何德何能,让易安守候至此。若我当时……”他的身体轻颤,想将妻子揽得更紧些,恍然顿觉唐突,立刻松开手臂,又低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