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1页)
林又汲立刻推门下辇。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为君者衣着华贵,体态是闲散王侯特有的臃肿,他的神情随着江永的走进不断变换,忐忑、警惕、希望、祈求……一种奇特的气质贯穿始终,那是出现在神宗与他父亲身上并通过血缘传承予他的,近乎病态的慵懒惰怠与自作聪明的玩世不恭。而为臣者则因长途跋涉而满身尘泥,神情虽然疲惫,却并不委顿,他从容沿神道走来,被风卷起的衣袍让他的身影如白鹤般翩然起舞。“一介文臣,”林又汲漫不经心地想,“观其举止,则谦谨温和有余,而刚毅果决不足。若有不预之变,拿下他并非难事。”
连日赶路的江永面色苍白,下跪时险些栽倒,“臣江永叩见监国殿下。”
林又汲急切地问道,“江侍郎,你说你有先帝遗诏,遗诏现在在哪?”
“臣请借钢刀一用。”
一把弯刀递到江永面前,刀锋处似乎还沾有新鲜的血液。
江永从怀中取出那张脏污不堪的包袱皮,用刀刃小心挑开边缘细密的针脚。逮至风迹雨痕揭开去,被无数人的血、汗、泪浸透的明黄的圣旨终于露出一角。
袖间的折扇不期而落,林又汲毫无察觉,他只觉呼吸阻滞,目眩头晕,脑中的呼啸与耳边的风声共鸣——他已经不认识黄绫锦上的墨字了。
“先帝遗诏,众臣接旨。”江永双手捧起林又清的绝笔,缓缓站起身。
一片悼哭声中,林又汲跌跪在地。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当国十年又七,政不加修,上干天怒,坐令社稷丘墟,宗社蒙羞。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至于丧仪则一切从简,除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外,毋行郊社、祔庙之礼,毋立神功圣德碑,毋上尊谥、庙号。民间音乐嫁娶一应照旧。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
朕薄德匪躬,愆谬罔极,祖宗家业,不敢遗子孙。皇考光宗贞皇帝亲弟,福王长子又汲天性纯厚,仁明刚正,伦序当立。京都陷落,嗣君宜于留都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庶几攘除奸凶,克复中原。尔衣尔食,民脂民膏。四海穷困,天禄永终。勉之!”
疾风骤停,尘埃落定。天边终于升起一轮浑圆的太阳,它迟疑地挂在方城明楼的重檐歇山顶上,再也不行一步。
天色依旧曛暗,清晨与黄昏同。
浊气长舒、头脑复归清明的林又汲伏地长跪不起。他的眼眶发热,真正落下泪来。
“先帝天纵神资,勤学力政,不期灾害频仍,干戈扰攘,竟以忧死,”文华殿中,年轻的新朝天子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赭黄衮龙服,侧身微靠在南向的雕龙靠椅上,“朕初御朝政,亟需翊赞,卿受先帝托顾,还望不辞焦劳,辅佐于朕!”
因在登基大典后被立刻召见,江永的三品朝服甚至是从兵部右侍郎蒋臣处借得,套在身上处处空荡,就连双手都被藏在袖中。他跪在林又汲的面前,肃穆的殿堂因之而显壮阔,“先帝待臣以不世之殊遇,焉能不竭忠尽智以报陛下?只恐才力不具,有伤先帝遗德。”
“卿而立之年便是三品高官,足见年少有为,何须谦抑如此?”林又汲饶有兴趣地询问道,“卿是何年考中的进士?此前做过什么官?”
“臣于咸嘉二年被先帝点为探花,初任翰林编修。承蒙先帝不次超擢,于咸嘉十年迁礼部员外郎,十四年再迁礼部左侍郎。”
“卿一直在京?”
“臣咸嘉四年出使东瀛,历经十年而返。咸嘉十六年又奉命巡视辽东,与博仁订立和约。故臣在外日长,而在京甚短也。”
“啊,原来是你!”林又汲惊呼,“卿有大功于国,朕必嘉奖。然廷制、用人之事,朕尚需与阁臣、九卿商议……”夕阳在脊兽身后逗留,将余晖送进宫殿,向江永身前投下大片阴影,林又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沉声提醒道,“来日卿为国之桢干,需与程言、薛青玄等人和衷共济,勿要持门户之见,修睚眦之微,最终误身误国,追悔莫及!”
“自古小人所以陷君子,皆以党户论之,昔魏阉之驱正人,周、温(注2)之斥异己,皆作此说。殷鉴不远,恳请陛下明辨是非,莫以意气之斗视君子、小人之争,徒受奸佞之蒙蔽,损千金之国体。”
“卿肺腑之言,朕受教了,”林又汲含糊答应,转而又问,“卿一路南下,定知江北情势。近来城中谣言纷纷,言京城沦陷,全城惨遭屠戮,江淮以北法度荡然、盗匪横行,尸横遍野,几成人间地狱,不知所述是否属实?”
“回陛下,确有其事。僭君林鸿涛残暴不仁,天人共嫉。江北黎庶日日倚闾切盼王师北上,救民于水火之中,”江永将亲身经历娓娓道来,说罢又想起沈容的嘱托,“臣闻直陈江北匪事之人皆以妖言惑众定谳,大多尚羁押于南京镇抚司。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开释无辜,以彰君父仁恕爱民之名。”
“卿所言甚是。杜聪,”新君看向身侧的司礼太监,“立刻传朕旨意,命镇府司即刻释放蒙冤之人。”
“是。”杜聪躬身应承,不悦地朝江永瞥去一眼,匆匆离来文华殿。
处理公事令林又汲烦闷,然召对时间尚短,当下遣退江永恐非待臣之道。他将后背完全贴上椅背,换上轻松的口吻同对方聊起家常,“卿是哪里人?”